像是一場沒有儘頭的夢境。
太子知道, 這是一場夢境。可是他拚儘全力,卻隻能看見白茫茫的一片霧氣。是清晨的陽光,永遠也無法穿透的雲海, 而他卻隻能在漫無邊際中摸索著前行。
他看見了陳皇後, 軟綿綿地仰麵躺倒在青石磚上的血泊中, 胸口正中插著一柄桃木短刃。
“阿娘!”他心如刀絞撲了過去, 而皇後卻在彌留之際抬起雙手, 一字一頓地說:“小心蠹靈…小心蠹靈害你!”
母親未能出口的話語, 卻在夢境中一一補全。
他將她滿滿的擔憂聽得清楚,卻笑著寬慰她道:“泰安?母親不必擔憂, 兒與泰安幾番生死,肝膽相照。她…善良可愛,天真爛漫, 毫無心機, 白紙一張。若是連她也不能儘信, 兒活在世間又有何人能相信?”
他比誰都要了解泰安,朝夕相處千餘日夜的枕邊人。
若想害他,她有千萬次的機會對他下手。
可他知道她不會。兩心相許情深不移,他疑遍天下人,也斷不會對她有半分疑慮。
夢中的皇後定定地看著他,眼中點點滴滴盈滿了傷感。
她一步步朝後退著, 不發一言, 白色的濃霧潮水般湧來, 眨眼的瞬間將她吞噬。
太子想去拽她, 可他將手伸進濃得化不開的霧氣中,卻恍惚間發現自己,回到了洛陽鄉間的夏夜。
他不過是三四歲的頑童,和幾個鄉間的農家夥伴坐在麥垛上爭吵玩鬨,累了便躺在麥垛下,聽鄉間老人講那傳聞。
“前朝公主芳魂一縷,寄身於書,名喚蠹靈。那蠹靈公主生得極美,正可謂書中自有顏如玉…夜來晚風,曇香浮動,有那進京趕考的學子翻開一本古籍,血氣陽剛入了書冊,勾出蠹靈紅袖添香…”
太子在一陣陣的蟬鳴中昏昏欲睡,勉強想支起精神,可穿著粗布長裙的他的母親卻將他攬入懷中,雙手捂住他的耳朵,輕聲哄著:“睡罷。”
童年的他,在母親搖籃般的手臂中睡得香甜。
而夢境中的他,卻拉下母親捂住他耳朵的手,眼睛睜得大大的,說:“不,我要聽。”
夜色愈深,那老者的聲音愈加猥瑣。未知事的頑童漸漸散去,留下的大多卻些血氣方剛的青年男子。
“世間真樂地,不比榮華境。蠹靈性/淫勾人,取陽精固元神,將那書生迷得神魂顛倒,與她共赴巫山得趣朝朝。”
“焉知第二日,蠹靈酒足飯飽酣睡而醒,身畔睡著的那男子卻被吸儘了元陽,枯瘦如同秋風落葉,活脫脫成了乾屍一具!”老人的聲音霎時陰沉,深邃的眼睛卻像是直勾勾地盯著他。
“小心蠹靈…小心那蠹靈害人啊!”
太子悚然心驚,再欲追問,那白色的霧氣卻霎時湧上。方才枯瘦精乾的老人,赫然已成為一具被吸乾了陽氣的森森白骨。
身側的母親不知何時消失不見,他舉目四顧,茫茫然不知何去何從。
一個又一個的聲音接踵而至,是裴安素冷淡地看著他,宛如看著一個死人。是沈知雲低聲對秦繆說:“殿下已經是半截入土的死人…”
是皇帝對他的毫不避諱肆無忌憚,是太傅一夜之間變了態度,苦心積慮要廢去他太子之位。
中秋夜,是他與她初遇的中秋夜。
月滿梢頭,太液池畔燈火通明,花燈閃爍。
而他站在闌珊處,突然間聽到了一個細小的聲音,絮絮像是從袖中傳來。
他低下頭,抬起手,卻看見袖管之中放著小小一隻宮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