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局場(1 / 2)

鳳靈 touchinghk 19922 字 8個月前

定王的皇位來得名不正言不順, 時日漸久,難免猜忌之心愈重。

他自己靠踩著親人鮮血上位, 自然也防備身邊的親人,便是潛邸時伴他日久的宮妃,如今略有些驕矜之意顯露出來,都會引來他的忌憚。

定王登基數年, 內宮接連夭折數位皇子, 僅留下一位眼珠子似寶貝的五歲稚兒,年初被皇帝立為太子。

突厥局勢漸漸平定,盧燕王室如同中了詛咒一般。太/祖三十多個兒子散落各地,如今人丁零落, 尚在人世的盧燕王室竟多不過渭北嵯峨山的皇陵。

陳克令駐守北地的第五年,春分剛過,被皇帝連發十三封詔書命他歸京。

他再不敢怠慢, 三匹戰馬輪換日夜奔襲, 不過四日便從北地奔回京師複命。

然則陳克令累死三匹戰馬,風塵仆仆跪在金鑾殿上,小心翼翼地出聲回稟, 抬眼卻隻看著那高高在上皇帝, 麵無表情地覷著他的麵色,不鹹不淡地留了餐飯,又宛若無事放他北歸順州, 囑咐他務必與突厥交好。

如此這般大費周章的折騰, 不過是為了一口禦賜的飯。

陳克令如鯁在喉。

皇帝心如海底針, 在信任與不信任的邊緣試探。

鈍刀子割肉一般。

十年忠忱換來滿腹猜忌,陳克令隻覺一片丹心倒似喂了狗。

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北境逐漸平穩,邊民休養生息,騎兵一日不操練,戰馬都換做了耕牛,在新皇有意無意的削弱之下,數萬府兵漸漸發還原籍務農耕種。

陳克令手頭的兵少了,威懾力大為削弱,此番得以平安回歸順州,心思便再不同以往。

一個沒有了兵的武將,日子著實不好過。

可若論起宮中日子最難過的那人,卻絕非他陳克令。

聖寵甚隆連躍數級的行台尚書令裴縣之,這些日子來卻比他陳克令,還要捱得更艱辛一些。

宮變當晚綿綿陰雨之中翩翩而落的紙片小鬼,宛如紮入定王胸口的一根尖刺,但凡宮中夭折皇子女,皇帝必要召喚曾經的太常少卿裴縣之而來,將那已重複過無數遍的“蠹靈”傳說再講一遍又一遍。

“搜神記子不語中皆未有載,山海經拾遺記中更不曾提及。這蠹靈一妖倒甚是神奇,也不知當晚朕匆忙中射出那箭,可將那孽畜毀得徹底?”皇帝審視的目光落在裴縣之身上,語氣淡淡。

古籍列傳中均未提及,還不是因為那“蠹靈”的故事是他情急之下胡編而來?

當日為了保命,他說下第一個謊言。如今聖心難測,裴縣之隻得低下頭,再將謊言圓得齊全:“…書靈自是畏火,自然被當日清涼殿那一場大火滅了乾淨。”

定王鼠肚雞腸睚眥必報。宮變前夜才棄暗投明的裴縣之,宛若頭懸利劍,不知何時何日就會落下。

年關剛過,裴縣之因節禮一事再遭申飭。皇帝將厭惡表達得絲毫不加掩飾,分明要將曾曆兩朝的老臣一一斬除,為他日幼子繼位掃平前路。

裴家欲以退為進,接連三日上表請罪求辭尚書一職,聖人卻留中不發,曖昧不清的態度,逼得裴縣之坐立難安。

裴家對皇帝的反抗,來得比陳克令預想中更為迅速。

裴縣之平步青雲這五年,亦是他在朝中千裡逢迎廣結良臣的五年。清流一黨正於此時悄無聲息地初具雛形,在其後十餘年間把持了盧燕朝政的半壁江山。

裴縣之就算卸任在家,尚有同屬清流的朝臣替他周全。

可若是陳克令沒了軍權,便當真同砧板上的腩肉沒甚兩樣。

夏至未到,陳克令第四次被陰晴不定的皇帝召回長安,半年時間,幾乎都在北地與京師之間疲於奔命。

此番再度回府,他連家門都未及踏入,便先遣下人去了裴府。

宮變當日,他二人曾有一麵之緣。如今同是天涯淪落人,俱是皇帝欲殺之後快的棄子,處境相當,何不借此機會聯合起來?

王侯將相寧有種乎,李朝剛剛覆滅不久,眼前的盧燕又恰連孩子都生不出來一個。

若說陳克令心中就沒半點想頭,裴縣之是萬萬不肯信的。

可任憑他誇下漫天諾言,將未來描繪得花團錦簇一片靜好,倘若真走到兵變那一步,有軍權的是他陳克令,登基的也隻能是他陳克令。

而他陳克令做了皇帝之後第一個要殺的,便定然是裴縣之。

定王盧啟不能再留,可是若與陳克令一道宮變,又無異於與虎謀皮。

如何才能在這萬般艱險之中保全自身,手無寸鐵卻能於王朝更迭之中全身而退,裴縣之深思熟慮許久,才終於敢接過陳克令遞來的橄欖枝。

殺定王,扶太子繼位。

裴縣之做太傅輔導幼主,陳克令做大司馬掌管軍權,內外分工明確,互相掣肘製衡,保持微妙又默契地平衡。

沒有什麼能比這條路更穩妥了。

陳裴二人深夜密會,將剿殺定王的手段羅列了一條又一條。

陳克令的性子簡單,揚起手臂不耐煩道:“五城兵馬司內尚有我弟兄,早早知會一番,趁了夜色殺進宮中與你裡應外合,豈不是最為乾淨利落?”

裴縣之心思縝密,長歎一聲勸道:“將軍領兵多年,自是勇武。可當今聖人自己便是武將宮變得承大統,豈會對你沒有半點防備?五城兵馬司兵力不過兩千,如何與聖人手中的禦林軍相敵?自從突厥平定,將軍怕是已有數年未曾領兵了罷?”

寥寥數語,說得陳克令麵色大變,鼻翼翕動胸口起伏:“…若依你所言給皇帝下毒,毒性日積月累方能入體,怕是你我二人俱都等不到那時,便已經被狗皇/帝誅了九族!”

落毒太慢,宮變又無把握,陳克令沉默良久,抬起眼眸,問起自數年前宮變當夜,便一直深深埋藏心底的一個問題:“…你當年所言那蠹靈,到底是真是假,存在還是不存在?”

他記得比誰都還要清楚,仿若夢魘縈繞心間。

數年前中秋前夕,裴縣之倉促離京與他相遇,麵色惶然語氣卻無比堅定:“公主顯靈,駙馬今夜必死無疑。還望將軍快些通稟定王,明日中秋務必出兵,機遇千載難尋…”

陳克令受定王之命蟄伏十年,本就知曉定王意欲起事,此時卻被裴縣之慘白的麵色和荒唐的話語驚得半信半疑。

哪裡來的公主?又從何得知二殿下李彥秀必死無疑?

然則次日中秋夜大雨傾盆,黑暗中一隻白色的紙箭盤旋在二殿下李彥秀的身側,複又鬼魅一般衝向定王盧啟,化作駭人的前朝公主,陰惻惻地望著曾經的駙馬。

陳克令將這詭譎的場景清清楚楚看在眼中,滿腹的疑問卻在聽到裴縣之跪在定王身前,支支吾吾地拋出“蠹靈”二字時達到頂點。

陳克令眸色幽深,定定望著眼前的裴縣之,緩緩從懷中掏出一物放在裴縣之的眼前。

“當日駙馬身亡,可與這蠹靈有關?蠹靈可是真如傳說中一般,沾之必死無疑?”

藍色的封底,白色的字跡。

正是一本薄薄的,裴縣之再熟悉不過的,《聖祖訓》。

陳克令目光炯炯,滿懷期待地看著他,意圖已是這樣明顯。

可當年中秋前夕,他與泰安亦不過是倉惶之中的一麵之緣,又何曾知曉那風中搖曳的紙片鬼究竟是何物,又究竟是如何將駙馬迷得七暈八素。

裴縣之輕輕閉上眼睛,長出一口氣道:“…不妨一試。”

試試這《聖祖訓》中是否當真有靈,試試這鬼靈又是否能成為殺人的利器。

久久的沉吟之後,裴縣之抬起頭,神情堅毅目光冷淡,轉身對身旁的下人吩咐道:“…去將安素抱來。”

陳克令仍在雲裡霧裡,卻見片刻之後,裴府下人身後跟了一位豐腴的婦人,懷中抱著赤金灑花的繈褓,裹著一個咿咿呀呀的嬰孩。

裴縣之伸手接過那嬰孩,輕輕衝陳克令頷首道:“這是小女,安素。”

裴縣之欲以血為引,誘書中亡靈現世;又恐書中鬼魅反噬傷及自身,權衡利弊之後,索性將自己親生的女兒獻了出來。

陳克令坐立難安:“當真可行?”

“你我既都不願做這獻祭品,也隻能裴某犧牲些。”裴縣之淡然的麵孔下有著毫不留情的殘酷, “若是不行,不過是抱著孩子祝個壽而已,你又何須擔憂?”

陳克令尤存擔憂:“那妖孽橫空出世,日後你我怎麼辦?”

裴縣之卻淡定,目光落在那《聖祖訓》上:“無妨,待定王殞命,一把火燒個乾淨。”

“君子棄瑕以拔才,壯士斷腕以全質,若當真有了閃失,不過失一女嬰而已。”他聲音溫柔,說出的話卻殘酷,將親生女兒當成獻祭的試驗品。

鋒利的匕首在嬰兒稚嫩的手背上劃過,伴隨著撕心裂肺的啼哭聲,湧出的鮮血落在藍色的書冊之上,須臾片刻便消失不見。

陳克令站在他身旁嘖嘖稱奇,裴縣之卻緊緊提著一顆心,直到突然之間滿室生香,分明無風,書頁卻如勁風吹拂連連翻過,自攤開的書冊之中緩緩立起一隻手掌大的紙片人,眉目精致栩栩如生,舉手投足都帶著天潢貴胄的悠然自得。

可那人,並不是裴縣之以為的小公主,泰安。

而是慘死清涼殿大火中的,曾經的駙馬,李彥秀。

那巴掌大的李彥秀緩緩抬頭,清冷的眼眸機械地眨動,像是在努力回憶著什麼。

他舉目四盼,一片安寧的裴府中不見翻滾的熱浪,亦不見清涼殿金碧輝煌的雕欄畫柱。

他憶起了觸及死亡那刻的恐懼和灼痛,可是比疼痛記得更深的,卻是刻骨銘心的恨意和怨氣,順著他修長的手臂爬上了他的胸口,凝成了臨死之前的最後一縷念想,隨著被他丟出火外的書冊一起,留存至今。

他和她死在了同樣的地點,相隔了十年的歲月,帶著同樣的恨意和怒意,附身在了同一本書上。

而他回來,卻又有抱著與當日的她同樣的目的。

搶了我的,我要殺到底。屬於我的,我要拿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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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盛夏,年初剛剛受封太子的小皇子,度過了他五歲的誕辰。

宮中貴妃雖不得聖寵,但與皇帝母憑子貴總有體麵,操持太子誕辰宴時手略鬆了鬆,想著大辦一場,風光熱鬨一把。

貴妃許了三品以上的官員家眷入宮觀禮,裴老淑人奉詔入宮為太子賀生,特意帶了才剛學會走路的孫女一起。

“家中長孫女,名喚安素。”裴老淑人和貴妃一向交好,將小小人兒往貴妃麵前一帶。

那女孩兒打扮得花枝招展,可愛伶俐,偏生懷中還揣了一本薄薄的書冊,被她雙手托著顫顫巍巍地走在宮中,憨態可掬。

貴妃極是喜歡幼童,又兼接連兩年宮中夭折數位皇子公主,此時見到裴家這女兒這般可愛的模樣,著實豔羨不已。

她今夜風光心中歡喜,一時沒忍住,親自將安素抱在膝頭顛著,連開席了也沒舍得放下來。

裴老淑人自是立在貴妃席後,眼觀鼻鼻關心地伺候,直到皇帝入席的那一刻,才略略抬了眼睛。

貴妃懷中抱著裴氏安素,目光卻滿懷愛意地落在席前的太子身上,又回身對皇帝柔聲道:“我見著這兩個孩子便喜歡,還望他們長長久久的才好…”

皇帝聽完貴妃此言,心中雖是失望她看不清形勢人又蠢頓,說出這樣不過腦的話來,人前卻不願駁了她的麵子,敷衍地伸出手,在貴妃懷中的孩童臉上似有似無地滑了一下,目光落在這孩子懷中抱著的,露出一角的藍色書冊。

裴家將《聖祖訓》放在孩童身上送進宮,皇帝便隻當裴家示好求他心軟。

“好孩子…”他敷衍地低下頭,作勢去解腰間的玉佩,“初次見你,這個隨你拿去頑罷…”

便是此時,便是他一低頭的此時。

被那孩童緊抱在懷中的書冊裡,卻驟然躍出一隻白色的紙箭,宛如一道白光直飛衝天,速度之快令皇帝身側的侍衛都不及反應。

夜色中的太液池畔,皇帝恍惚間像是被耀目的燈光刺痛了雙眼,頰邊隻覺一陣寒風拂過,緊接著便是滿臉粘稠不堪的鮮紅。

他尚未反應過來,隻聽見身側的貴妃和太子驚聲尖叫,探手朝麵上一摸,任憑雙手怎麼擦拭眼前都漆黑一片,這才如夢初醒般痛喊出聲。

皇帝的眼睛被刺瞎了。

鋪天蓋地的聲音浪潮一般傳來,分不清哪些是他身邊的親衛,哪些又是混入宮中的敵人。耳畔仍有紙箭呼嘯而過的聲音,皇帝本能地抱頭躲避,衝著親衛怒吼道:“無論是何妖孽,放箭!”

像是時光倒流,回到了多年前的兵變前夜,他騎著高頭大馬,看著清涼殿前的李彥秀在雨中掙紮,卻被他射出的火箭擊中了臂膀。

皇帝目不能視,倉惶間舉起腰間金刀自保。他身邊的侍衛投鼠忌器不敢放箭,意欲靠近,卻被皇帝揮舞得虎虎生威的金刀一一逼退。

耳畔儘是風聲嗚咽,像是隻身匹馬陷入了包圍。定王連連後退,黑暗從四麵八方湧來,避無可避。

白色的紙箭再度襲來,流矢一樣狠狠戳入了皇帝的眼眶。

隻是一瞬間的錯步,他仰頭朝後,身上黑冕朱旒,帶著腰間尚不及解下的玉佩,直直地墜入身後的太液池中。

一代代君主帝王,在紅牆碧瓦的深宮中如同遭受了不可解的詛咒。

李崇佑起兵逼宮,卻被自己的兒子李彥秀拉下了金鑾寶座。李彥秀黃袍加身,卻死在了清涼殿的金柱之下。

曾目睹李彥秀慘死的定王盧啟,卻在短短數年之後,一般無二地死在了…同樣的紙箭身下。

站在岸上的侍衛麵麵相覷,一片混亂的宮闈中,卻是裴老淑人懷中抱著五歲的太子,定海神針一樣站了出來。

一頭珠翠的貴妃不知何時雙目圓睜,血流滿麵地倒在了石桌前。宮妃命婦們哀切一片,婉轉低泣,裴老淑人卻與陳克令的夫人對視一眼,默契地頷首。

“聖人駕崩,貴妃不堪哀痛觸壁殞命。國不可一日無主,合該太子登基繼位,設輔政大臣。”她蒼鬆翠柏般冷靜道來,又低下頭,將懷中太子的手握得更緊了一些:“殿下,您說是不是?”

五歲的太子如驚弓之鳥,瑟縮在裴老淑人的懷中點頭。

提前擬好的詔書蓋上璽章,同屬清流一黨的朝臣隨著裴縣之一躍成為輔政太傅而得道升天,把持朝堂。

而陳克令,得回了兵權。

一切都如陳裴二人計劃中般進行,隻除了一點——那本本該於宮變之後焚燒銷毀的《聖祖訓》,不見了。

裴老淑人一臉懊惱,懷中抱著經曆宮變之後力竭睡去的裴安素:“當時情形危急,我既要製住太子,又要誅殺貴妃,哪裡顧得上安素跑去哪裡。局勢穩定之後,還當她必是活不成了,哪知又在石桌下找到了縮成一團的她。”

孩子毫發無傷,可懷中抱著的那本《聖祖訓》卻不見了蹤影。

裴縣之眼中精光閃過,沉吟片刻,淡淡地說:“無妨…上次便是這樣。這次想必故技重施。隻怕是陳家,又起了什麼彆的心思罷。”

可偏生隔了兩日,已是大司馬的陳克令親赴裴府,口口聲聲問裴縣之要那本《聖祖訓》:“已是商議過的,用過即焚以防萬一,怎生你欲一人獨吞,非君子所為?”

不信任的隔閡一旦埋下,便再也沒有消解的可能。

清流一黨與大司馬的對峙,在其後的十年之間日益嚴重。

有禮部官員上奏:“貴妃在時曾留口諭,欲冊裴氏女為太子妃…”

隔年清明,定王留下的太子便一口湯團未咽下去,纏綿兩日夭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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