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時間,接連三位與裴家女兒年齡相仿的幼主繼位,儘皆死於非命。
裴縣之便是再蠢,也已看出陳克令賊心不死。他強兵立國,手中權勢日益滔天,若非清流一黨把持朝政,怕是早已扯破最後那層遮羞的麵巾。
“當日與虎謀皮實非我所願。我為人臣,合該忠貞為國,自始至終都無覆滅盧燕之意。隻是如今定王嫡脈早已死儘,中宗血親也無一人殘餘,隻有追溯到高/祖血脈,才有幾個尚在人世的玄孫旁支。” 裴縣之輕歎一聲,“…他既不願讓裴氏女子入宮為後,便隻能擇一能讓陳氏女入宮為後的新主。如今之計,若想穩住陳克令,怕是隻有選個能娶陳家女兒的皇帝…”
裴老淑人聞言詫異,挑起眉毛道:“陳家嫡女皆已過豆蔻,又從哪裡去找能娶她的新皇帝?倘若陳家真成了皇帝的外家,難道我們裴家便坐以待斃不成?”
人選,當真是有的。
非但有,還比想象之中完美許多。
洛陽城外,有一姓盧的木匠,偏安一隅衣食無憂,祖上乃是高/祖的親孫,是正正宗宗盧燕的血脈。
“我去見過。”裴縣之緩緩開口,“麵龐清秀,目光卻不清明,聽聞我來意之後,目露狂喜,足見野心。再令他引薦家人,推三阻四,可見其忘恩負義。最適合做他陳克令的女婿。”
“最巧的是,那人業已娶妻,靠著丈人的家底起身。又有一子,年滿七歲已是開蒙。”裴縣之說,“若是他繼位,娶陳家女為後,勢必殺妻。我們若能將他的兒子護在羽翼之下,立為太子,他日再與安素配為太子妃,何愁不能與陳家再戰上數年?”
洛陽城外的盧木匠父子,還未入京,卻已雙雙成為了陳克令和裴縣之鬥法,手下的棋子。
十年歲月世事逼人,亦將曾經滿腔熱血的太常少卿裴縣之,變作了滿腹算計的裴太傅。
幼主駕崩停靈滿四十九日,陳克令再度提起立主一事,裴太傅滿口堅持,總歸要從宗族之中挑選一個與嫡女適齡的孩童繼位。
大司馬在朝堂上氣得吹胡子瞪眼,接連數天僵持之後,乾脆攜兵奔至洛陽,領回了一個瑟縮清瘦的木匠,往那金鑾殿中的龍椅上一推,引來了滿朝嘩然。
膽小猥瑣,丟人至極,大字不識,馬不能騎。
卻能狠下心來殺妻,願娶大司馬陳克令的嫡次女華珊做皇後。
太傅裴縣之冷眼旁觀,任憑陳家殺掉木匠皇帝的嫡妻原配,卻在陳家欲對木匠皇帝七歲的兒子下手的時候果斷出手,不但保住了他的命,還助他繼位太子,一夜之間飛黃騰達。
木匠做了皇帝,陳家出了皇後,太傅護住了太子。
看似人人皆大歡喜。
唯有洛陽那夜,木匠皇帝藏在廊前簷下,看著一根長長的白綾在他結發相伴的妻子頸間緩緩勒緊。
而木匠的妻子透過簷下花苞半露的曇葉,看到了滿麵淒惶的瘦弱的兒子,恨意勃發的殘魂一縷,從紫脹的口舌間拚命竄出,卻附身在簷下的那一株曇花之上,再睜眼時,便是含章殿雕龍畫壁的房梁。
梁下兩隻穿著雪白絹襪的小腳輕輕晃蕩,一個蒼白瘦弱的女子像張輕飄飄的紙片懸在半空,頸間一根長而又長的白綾,口舌紫脹,眼中恨意勃發,似在血淚泣訴:“父親欲將我許配於這等不忠不義的奸佞小人。父母之命,非我可抗,唯一身清白奉還父母,免我囹圄之中以身伺虎…”
何必呢?隻是因為要嫁給一個人渣,就要去求死嗎?
活著不比什麼都重要?你看,這樣的人渣她不僅嫁了一次,死了一次,還要死而複生再嫁一次?
恍惚之中,她仿佛聽見了喁喁佛語,似是在點撥,又似是在鼓勵。
無想有想,想非所想。無願所願,願非所願。無餘涅槃而滅度,無度無量而無邊。福德不可思量,菩提應教所往。
愛與恨,都有無邊無際的力量。
彌留之際她迸發恨意,卻留下比恨意還要綿久的母愛,讓她孤魂一縷飄零世間亦無法離去。
木匠妻子緩緩睜開眼睛,簷下盛放的曇花悄然敗落,而她十指纖纖白皙細嫩,卻是陳家養尊處優的嫡次女,當今的皇後。
丈夫還是同一位,兒子亦是同一位,身份卻大不比以往。
她在偌大的宮牆之中謹慎又周全,與大司馬陳克令虛與委蛇,在這四方深宮中小心翼翼地守護著兒子數年成長。
太傅裴縣之護下兒子的命,並有意將嫡幼女裴安素許配給太子做太子妃。
皇後對裴家心存著萬般的感激,直到數年之後,那場選妃的牡丹花筵上,她抬起頭來,看見人群之中走來樣貌豔麗的裴家幼女,頭頂一朵明黃色的牡丹。
人與人之間,鬼與鬼之間。
同類與同類之間,隻需要一眼,便無所遁形,再無秘密。
嬌豔欲滴的裴安素,低下頭來給她請安,眉目和順,眼神堅定地盯著麵前的地麵,恪守規矩,沒有一絲半點的逾越。
皇後沉默半晌,喉頭卻似哽住,再難說出“抬起頭來”這樣的客套話。
旁人隻當陳家的皇後,不喜歡裴家的太子妃。
可是皇後卻如遭雷擊心神恍惚,許久之後才緩過神來,定定地想。
她認出她來了。
而她不是人。
太子妃裴安素…哪裡是個十五六歲嬌豔欲滴的姑娘?
分明是抹…麵目可憎,青麵獠牙的怨魂啊…
那些年曾在洛陽鄉間流傳的詭語,那些宮人內侍繪聲繪色的秘聞,那前朝公主與駙馬之間不可說的點點滴滴…
冷汗順著皇後的背脊一點點往上爬,她臉上掛著笑容,囑咐身邊的仆婦將裴安素送出,滿心卻隻想到了一件事。
她是陳家的皇後,想的卻是殺掉身畔這個皇帝。
那裴安素…又是個什麼玩意?裴安素欲嫁給太子盧睿,報的又是何等居心?
一直以來…力挺太子上位的太子太傅裴縣之,又到底打得是哪門子算盤?
到得此時,陳皇後終於對太子太傅裴縣之初次顯露了戒心。
中秋夜宴,是她囑人跟在太子與太傅身後,千鈞一發時吸引太子的注意,免去太子洗脫不清的逼/奸嫌疑。其後太傅裴縣之血濺金鑾殿,亦是她瞅準機會下手,借陳家之力將計就計,將太傅裴縣之徹底斬除。
乃至後來太子北征,亦是她一手扶持秦家上位,將裴安素接入宮中小心看管,於佛堂中日沐佛光,徹底與太子隔絕開來。
含章殿陰暗的小佛堂中,皇後端正肅穆地跪坐在裴安素的身前,看著麵前冷淡又自持的她衝著佛祖盈盈下拜,高昂的下巴絲毫沒有半點的心虛。
“娘娘再逼問我,我亦隻是這一句話…”裴安素微微笑,“您的肉身是陳家女兒,一片丹魂卻為護衛殿下而來。我的肉身亦雖是裴家女兒,但與您一樣,一片丹心隻為救殿下而來。”
皇後沉默良久,又問:“你到底是何人?為何要救我兒?睿兒身邊的阿鳳姑娘,又與你有何關係?”
裴安素再轉過頭,白皙的膚色在星星點點的日光下通透,青色的血管像是獠牙,隱藏在她姣好的眉目之下。
“所說身相,即非身相。凡所有相,皆是虛妄。一切眾生,皆非眾生,悉知是人,悉見是人,皆非是人…”
她緩緩閉上了眼睛,再不理會身後的皇後。
秘密未曾出口,裴安素比誰都還篤定,皇後不敢亦不會殺她。
她沐著佛光,明明該是溫暖,四肢卻情不自禁地顫抖,宛若回到了殞命那一天。
“我李彥秀有了再來一次的機會,而泰安…你呢?”
金箭劃破長空,橙紅色的火焰掛在箭尖,留下極夢幻的一道長痕。紛紛揚揚灑落黑色灰燼,像是無數黑色的羽毛漂浮在天空之中。
一張紙片而已,又能燃得多久?
紙片大小的泰安化作黑色的浮灰飄散在四周,而他身旁的帷幔燒了起來,屏風燒了起來,桌案亦燒了起來。
越來越大的火勢將他層層包圍,熱浪灼痛,他在滾滾濃煙之中淚流滿麵,胸臆中難解的怨氣,順著他的手臂爬上了他的胸口。
仇人的仇人,亦是我的仇人。
恨意入骨,無邊的怨恨之中又有一縷遺憾與纏綿。
他閉上了眼睛,迎接最後的死亡。
朦朧之間,卻感覺到了從天而降的,星星點點的暖意。
像是溫暖的熱流灌溉四肢,驅散了屬於死亡的疼痛。往昔的一切煩擾,都不過是唇舌之間的寥寥數語。
執念未消,你逆天而來,到底是為了什麼?
皇後選擇了守護和抗鬥。泰安選擇了忘卻和重逢。而李彥秀選擇了…複仇。
那一夜兵變之後,彌留之際他的一抹怨魂,一般無二地附著在了《聖祖訓》之上。宿在書中的李彥秀被血氣喚醒,抬眼看見的卻是正在牙牙學語的天真稚童,撕心裂肺地啼哭著。
而耳邊依稀聽見的第一句話,卻是太常少卿裴縣之陰惻惻地說:“無妨,待定王殞命,再一把火將這妖孽燒個乾淨。”
這是要將他召喚來拿刀使,事成之後再一把火燒個乾淨?
李彥秀冷冷抬眸,提線木偶一般,望向麵前的裴縣之與陳克令。
就沒有人告訴你們嗎?招魂之事勿要輕易做。
請神容易送神難,眼前的一個兩個,都是我的仇人,我亦都不會放過。
李彥秀恨意澎湃,望向麵前二人的眼神淩冽如刀,良久之後冷冷道:“定王,身在何處?”
他為複國而來,他為複仇而來,為將所有失去的東西奪回,為登上金鑾寶座,坐他足足等待了五年的皇位。
他藏在薄薄一冊書中,被收在尚是嬰孩的裴安素的懷中,隨著裴老淑人進宮,成為了誅殺定王盧啟的最關鍵一枚暗器。
時隔多年再度入宮,一切的一切都那樣熟悉而又陌生。他聽見了絲竹管弦,聽見了酒宴之上的觥籌交錯,亦像是聽見了太液池畔的風聲。
直到…聽到山呼萬歲,聽到貴妃抱著她給皇帝行禮,聽到現在的皇帝,當日的定王,敷衍地開口:“好孩子,初次見你,這個隨你拿去頑罷。”
他不是患得患失又愚蠢懦弱的泰安。
他一飛衝天,化身一道利箭,對五年之前手挽長弓對他射出火箭的定王以眼還眼。他一擊必中,隻衝著最薄弱的眼睛亡命戳入,隻風馳電掣的一下,便壞了定王盧啟的一隻眼睛。
眾人驚呼,嬪妃四散。
抱著裴安素的貴妃驟然起身,小小的孩童被從她膝上狠狠摔下,他聽得到嬰孩頸骨折斷的聲音,也看到貴妃身後的裴老淑人手持金簪,電光火石間送出一擊,將目瞪口呆的貴妃狠狠磕在了石桌之上。
你看這深宮之中,又有誰是慈眉善目的簡單人?
他望向地上那本《聖祖訓》,像是看到了靜靜躺在書頁之下的泰安的元神。
在他五年的陪伴之下靜謐地熟睡,像是等待著下一次蘇醒的契機。
李彥秀騰空而起,再度砸向嘶吼著的定王。
盤旋著,引誘著,將他一步步地引向太液池的深淵中去。
觸及水麵的那一刻,李彥秀猛地回首,抽身朝石桌旁邊撲去。
那小小的嬰孩剛剛斷氣,軟嫩的身體尚未僵硬,他趁著四周的一片混亂和哀嚎,撲向了那小小的身體。
他知道得清楚,若是此時睡去,等待著他和泰安的,便會是一把大火,將《聖祖訓》付之一炬。
而他大業未成,還有皇位需要繼承,再沒有什麼,比成為裴縣之的女兒,親手將盧燕王室送上黃泉更為諷刺。
本已死去的小小嬰孩,卻在下一瞬睜開了緊閉著的雙眼,側身滾到了石桌之下,懷中牢牢抱著那本《聖祖訓》,眼神中有不屬於孩童的清明和冷冽。
李彥秀和裴安素…
本就是,一個人。
裴安素所求的,從來都不是皇城之中的含章殿。
亦不是太子心中的方寸天地。
而是金鑾殿下,烏壓壓跪著滿地俯首稱臣的降臣。
苦心積慮,從頭布局。
她奪過一次江山,亦有心力再奪這第二次。
那日中秋夜,是她吩咐內侍同喚太子與裴縣之設下彌天大局,亦是她買通楊氏製造一出逼/奸的好戲。一向儘心儘力輔佐太子的裴太傅痛心疾首,在家中扼腕歎道:“…盧氏果非良人。當老/子的那個能手刃發妻,當兒/子的這個能逼/奸/乳母,當真蛇鼠一窩,絕非良配。隻是苦了我兒…還未嫁去,就要受這點委屈。”
裴安素在心中冷笑,嘲弄他到此時又扯起了愛女護妻這麵大旗,隻微微歪著頭,說:“阿爹莫要擔心…女兒前些日子牡丹花筵上,還曾與殿下有一麵之緣。他言行舉止十分得體,為人簡樸又守禮儀。我看他手上拿著禦賜的那本《聖祖訓》,封麵焦黑書頁卷曲,分明有許多年份了,亦要牢牢護在懷中。如此知禮,可見是個好人,那些莫須有的傳聞,阿爹便莫要聽信了罷。”
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一本書:“合天下之心以為心,公四海之利以為利,夙夜兢兢,一念不謹,即貽百年之患…”
裴安素笑得天真爛漫。
太傅裴縣之卻如遭雷擊,一把捉住女兒的手腕,難以置信道:“…什麼樣的?禦賜的《聖祖訓》?”
裴安素淺笑著呼痛,輕輕掙開裴縣之越攥越緊的手:“阿爹作何這般大驚小怪?怎麼跟殿下一樣?我看見他衣襟裡露了一角這書出來,笑著問他,他還死活不認,將那書寶貝得很,生怕我搶去似的呢…”
為人荒唐淫/亂,不足以讓你放棄太子。可若是太子與當日那離奇失蹤的《聖祖訓》有千絲萬縷的關係,你又敢不敢再冒風險?
她轉過身朝書房外走,自言自語道:“封麵都有焦痕,怎麼也是本幾十年的老書了罷…還這般珍惜…當真孝悌,不愧是阿爹親手教出的學生。”
太傅心中警鐘長鳴,猶自不信,欲在淩煙閣中詢問太子,卻將他一閃而過的驚慌深深看在眼中。
那本定王暴斃之後離奇失蹤的《聖祖訓》,那本他以為被陳克令收羅帶走的《聖祖訓》,卻出現在了他親手輔佐四年之久的太子手中。
懷疑的種子一旦種上,不堪的揣測便如同瘋長的雜草,於心中橫生。
裴縣之狠狠咬牙,長歎一聲。
無論是何理由,無論是何經過,若與李彥秀再扯上半分關聯,太子盧睿…都不能再留。
如是,才有了第二日金鑾殿上,他不惜一死撞柱,亦要彈劾太子盧睿。
才有了皇後不明其意,為保太子隻能趁機下手,借陳家之力將裴太傅誅殺。
才有了之後,一場場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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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安素抬頭,清冷的眼神中寫滿了了然:“太子殿下,安素當真想問您一句,江山和情義,您到底要選擇哪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