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營帳之中,飯局接近尾聲。
這一頓酒美肉香,篝火融融,主賓觥籌交錯,言談甚歡,皆是十分滿意。
隻是到了尾聲,謝守德握著杯盞,無意間歎了口氣。
季總兵便問:“謝大人為何歎氣?”
謝守德道:“下官隻是感歎歲月變遷,人生難料,想當初,我兒與大人相識,彼時大人參軍不久,尚是年輕朝氣意氣風發的從事郎,一晃十多年過去,大人愈發穩重英武,已是武官楷模,國之肱骨,下官敬服。”
季總兵笑,“可不,時間如梭啊,您家這位當初救我的小娃娃,也從四五歲的開襠褲小崽子變成如今斯文儒雅的年輕人了,長江前浪推後浪,一代更勝一代啊!”
“誒。”謝守德伸手攔了下,“大人說笑了,犬子哪能跟大人相提並論,我這孩子……哎,都十六了,還沒個功名!急得他娘……”
陳氏馬上做憂愁狀,“能不急麼,我們內宅婦人,日後的指望也都在孩子身上……”
謝文龍低頭做慚愧狀。
季總兵端著酒杯,他是老江湖,何嘗不懂這話裡的意思,便是謝家人不點破,他心裡也是有數的。
哪有施恩者巴巴半夜如此殷勤相送,多半是有求於人。
難為天下父母心,做父母想為孩子謀個前程,季總兵能理解,況且,他來之前就有想過此事,這少年對自己有救命之恩,若對方有需要,提攜一二未嘗不可。
他便接了話,“文龍今年十六了?那是該好好籌謀下前程!”@無限好文,儘在()網
陳氏見對方接話,順杆往上爬,“可不,年紀不小了,都怪他爹,平日總是忙於公務,孩子管教少了,比不得其他官家孩子,況且他爹就這麼大的職位,能力有限,不能給孩子謀個好差事……我這做娘這愁的,夜夜難以入睡。”
陳氏似覺得自己一個婦道人家說了太多,矜持地壓低聲音,“其實孩子是個好孩子的,就是缺個出路……”
季總兵笑:“若是兩位不嫌棄,本官過去的勻城剛巧缺個少吏,職位雖小,但年輕人先鍛煉鍛煉,也是好的。”
少吏的確是個微末等級的官職,但謝家人哪敢挑剔,便是再小的職位也等於入了仕,意味著謝文龍無需經過重重恩考便直接入了官,若是在職位上好好乾,季總兵又肯照拂的話,升起來容易。況且季總兵馬上要入京為官,謝文龍若是能討他歡心,未來升個京官不是沒有可能。
這可比守著那小破縣城的謝家高了數倍!謝家人大喜,一家三口集體跪謝季總兵。
季總兵笑著將人扶起來,又親自就著營帳裡的燭火下寫了封推薦信,讓人送入勻城,表示乃自己親自舉薦,屆時謝文龍隻要憑著戶籍身份就能直接上任。
謝家人喜不勝喜,季總兵亦是帶著期盼的眼神看謝文龍,拍拍他的肩,“小夥子,好好乾。”
夢想一夜成真,這一
刻謝文龍的感受險些要飄起來,未來光宗耀祖,前途無量儼然指日可待。
卻是這時,一個聲音響起,“總兵大人,慢著。”
帳外傳來一個渾厚的聲音,一聽便是功力深厚之人的叫喊。
營帳簾子被掀開,守帳親衛進來說:“大人,有位公子說是大人的故人,特來拜訪。”
而隨著侍衛的側身,果然,一位十五六歲,清瘦高挑的少年立在門帳後,他身後還帶著兩個隨從,一個年幼青澀,看模樣是個書童,一個高大魁梧,看著像個保衛,應是剛才那聲“慢著”的武功高人。
但這二人便是加起來也壓不出那少年的存在感,少年一身靛藍長袍,墨發束起,略微削瘦的身軀背脊筆直,夜色中如喬木挺拔,臉龐亦是清俊,薄唇秀眉,一雙烏目沉沉若墨玉,見之難忘。夜裡有風,吹得他寬袍大袖翻飛湧動,氣韻十足。
季總兵乍一見他,便直覺眼熟,若要細究,又說不出具體印象。
而帳內謝家人則是瞪目。來人可不是謝栩,而那少年已落落大方上前,單手作揖:“晚生謝栩,見過大人,大人一彆十年,彆來無恙?”
便是這簡單一句問候,讓季總兵納了悶,目光掃過謝家人又凝視謝栩,“這怎麼回事?”
“大人明鑒。”謝栩倒也不揭穿,扭頭看向謝文龍,眼神浮起嘲諷,意思不言而喻。
鳩占鵲巢,犬冒虎居。
“咦?”季總兵豈能看不出異常,問:“照這情況,莫非當初救我的竟有兩個小恩公?”
“大人,並非如此……”謝家人尷尬又焦急,他們半夜拚儘全力追上季總兵,便是怕謝栩知道後揭穿自己,出府時還吩咐下人將總兵大人前來的信息隱瞞,就是不想讓謝栩知曉。
哪曉得謝栩竟還是得知了,且這麼快就追了上來!
謝家人心念輾轉,卻哪算得出顧莘莘的異能,當下情況緊急,謝守德拱手道:“總兵大人,這事怕是有誤會……”
他打算先編個謊把這事圓過去,卻不想季總兵抬手攔住他的話,向著謝栩道:“你說說當時的場景。”
謝栩有條不紊,一五一十道來。
當年之事遙遠卻也簡單,為保存實力,被敵寇追擊的季總兵躲到小鎮某酒樓,剛巧,便是謝栩那酒肆美姬母親所在的酒樓。
季總兵身負重傷,鑽進了酒樓柴房裡,那追兵追到酒樓四處尋找,年幼的謝栩剛巧在柴房外水井處,用小小的身架艱難地替母親打水,見季總兵躲進柴房,沒有聲張,甚至他還將柴房悄悄門帶上——孩子雖小,卻極為聰慧,知道是本國將領,出手相助。
等那官兵來,粗聲粗氣喝問謝栩,換了旁的孩童定得嚇哭,可這孩子鎮定搖頭表示不知。追兵觀察許久,認為年幼稚童不敢撒謊,便氣洶洶轉向其他地方,離開了酒樓。
追兵走後,季總兵從柴房裡出來,對那孩子既感激又詫異,但軍情要緊,他不敢多留,隻問了孩子的姓名,然後留了塊印章作為信物,表示日後來報,便匆
匆離開。
不想邊疆之戰連綿不斷,季總兵無法脫身,這一彆就是十年,時間太久,況且中間季總兵南征北戰,焦頭爛額,要事太多,他便忘了孩子具體的姓名,隻知他姓謝,祖籍林城。
這便是所有的信息了。
謝栩一五一十全答了出來。
季總兵驚愕,眼前叫謝栩的少年固然全對,但並不足為奇,畢竟前麵謝文龍也全都答對了。
謝家人見狀心裡同樣踏實了些,還好當年的事夠倉促遙遠,甭管誰是真的誰是假的,雙方了解的情況差不離,就都有機會。
況且事已至此,便是開弓沒有回頭箭,既然一早決定了蒙騙季總兵,甭管眼下發生什麼,都隻能硬著頭皮往前走。
哪怕用最虛假違心的手段,謝家人也要將謝栩擠下去。
當下謝文龍便道:“堂叔,您這般說辭侄子甚是為難,揭穿這事,不敬重您,不揭穿,侄子又不想大人被蒙騙。”
這樣說,季總兵當然便問:“哦?何出此言?”
謝文龍笑了笑,裝作給長輩的麵子,笑而不答,謝守德也為了在總兵麵前保持好印象,隻說了聲:“堂弟,你何須如此?”
鋪墊夠了,那陳氏就上前委屈,反正她是婦道人家,心眼狹隘也沒關係,“三郎,我們相處多年,我們自問對你不薄,可你對我們有誤會,不滿就罷了,文龍如何也是你侄子,這些內容既然你當年聽文龍說了,他告訴你是信任你這個叔叔,可你怎麼還要阻他的前程。”
得,這句話便點明了幾點。
一,謝栩知道季總兵的事,是過去聽謝文龍無意說的。
二,謝栩與這事實則無關,但他與兄嫂不睦,知曉此事後便要從中作梗,不想侄子討得好處。
幾句話下來,謝栩頓時坐實了卑鄙下作,忘恩負義的形象。
常人聽了怕是要跺足而起,謝栩卻淡而置之,沒有正麵回擊,隻是反問:“我竟不知我這侄子何時上過邊疆。”
這的確是謝文龍的把柄,長這麼大,彆說邊疆,遠一點的城池他都去得不多。
但謝家人這番趕來,自是做了準備的。謝守德立刻便道:“當然去過,怕是幺弟年幼不記得了,文龍四五歲時,曾被被外祖帶著去邊疆住過一段時間。外祖有親戚在邊疆,一問便知。”
得,都說是外祖了,找那些親戚做偽證不簡單的很。
謝文龍也是機靈的,自知這問題糊弄過去,便要加緊急追,不能給對方追問的機會,畢竟問得越多,破綻越大,於是他搶著問謝栩:“幺叔既說救總兵大人的是自己,那總兵的信物自然有的了?起碼該記得那物什的模樣,比如刻了幾個字?”
謝文龍提這個問題自是有的放矢,這是他方才認真旁聽謝栩向總兵描繪當年情景時找的可攻之處,那段謝栩的描述裡,零零碎碎什麼都一清二楚,唯獨對總兵給的信物一筆帶過,這說明謝栩對信物也很模糊,甚至都記不清了,他在有意回避。
是個好紕漏。
他猜得沒錯,謝栩的確沒有這物什。有的話早就呈上,何必大費周章兜圈子。
總兵的確留了信物他,關鍵是,那會他年幼弱小,拿著信物粗粗打量是枚印章,正要細看時,那酒姬母親便一把搶過了去,嘴裡嚷嚷著這玩意值錢,隨後不由分說拿去給當了,換了身衣服跟頭釵,招搖過市。
是以謝栩便是想記,也無從記起。
可謝栩豈能束手就擒,當下便說:“年紀太幼,對信物印象不深,但對總兵當年的模樣,我卻是記得清楚。”
這一句便看出謝栩跟謝文龍的區彆,謝文龍是個賭徒,從總兵問他印章上刻了幾個字,他敢拿前程豪賭猜測,猜對了,那是運氣好,可一旦猜錯,便前功儘失。
可謝栩不同,他的每一步都必須十足十的穩,信物不記得,便從總兵本人下手,隻說自己認準、且有把握的事,信至於細節不記得,他也可以推辭為年幼無知,反正這招謝文龍不是沒用過。
為了扭轉印章不知的局麵,謝栩又拋出了新的證據,“將軍那會,身披銀色鎧甲,長.槍上有紅纓,雖被敵軍追捕,卻骨氣傲人,旁人讓您脫了盔甲逃跑,您說這是軍人的尊嚴,堅決不應。”
這話既是客觀描述,又在無形中捧了總兵一把,可謂一箭雙雕。
說完謝栩看了謝文龍一眼,“文龍可還記得?”
這一眼平靜如水,謝文龍卻有種被挑釁之感,當即便道:“幺叔能看清,侄兒當然也能,不就跟叔叔說的一樣,銀盔甲紅纓槍,將軍英武的很。”
幺叔拍馬屁,他就不會了?
“錯,”謝栩神色一轉,“將軍那天穿的是灰色鎧甲,而不是銀色。”
全場因這一句話氣氛驟轉,連一直在旁傾聽觀察的季總兵也是麵色急轉,謝文龍這才意識到自己落入了叔叔的坑。
他急道:“我一時嘴快,說錯了,將軍是灰色盔甲配紅纓長.槍。”
“還是錯。”謝栩繼續道:“將軍沒有配長.槍,那天他什麼武器都沒有帶。”
季總兵臉色凝重。
他那天被追兵所追,武器落在路上,的確手無寸鐵。
謝文龍是情急之下才犯的錯,他並不算蠢人,隻怪謝栩太聰明,不動聲色將沒有信物的劣勢抹去,換了有把握的新問題拋給對方,將劣勢轉為優勢,還不知不覺給人挖陷阱……等人反應過來,人已經站在坑裡了!謝文龍急道:“我那會太小,隻見將軍英姿勃發,哪記得那麼多……”
陳氏忙也給兒子說話,“將軍,我兒自幼實誠,將軍的事定是他親身經曆的,不然哪知道那麼多。”
謝守德跟著拱手,“總兵大人,文龍決計不敢欺瞞您,且我謝家家教嚴格,子弟中但凡有蒙騙不實之人,不用您說,我第一個家法收拾。”
這一番言之鑿鑿,落地有聲,由不得人不信,謝栩彎彎唇,露出一個諷笑。他很少笑,表情永遠或是沉穩或是淡薄,這笑出來,由不得人多看一眼。
雙方對峙,
一個冠冕堂皇,一個譏誚犀利,宛若兩方拔河,僵持不下。
沉默的倒是季總兵。
“好了。”也不知道季總兵想了什麼,出聲道:“今晚大家就在帳營委屈一晚吧,這件事有些曲折,本官也要好好想一想。”
總兵大人的決定,當然沒人反駁。
至於他想什麼,兩邊各有猜測,總歸是關於認恩的事。
但大家不好再逼問,便各自散開。
當夜,謝家人住在大人西麵的帳營,而謝栩住在東麵的帳營。
夜長夢多,謝家人是忐忑的,擔心總兵會想出更多的事來,謝栩也在帳裡沉思,但他素來沉穩鎮靜,哪怕事有變故也不見任何焦躁。
而帳外不遠處,無人發現之地,高大的喬木上還貓著個小身影。
是顧莘莘,她夜裡沒去處,又唯恐事情有變,乾脆爬到樹上,坐在樹冠裡休息。
夜漸深,月亮越升越高,時間到了淩晨,這是一晚中最安靜的時刻,除開林中的蟲鳴,各帳篷內皆進入了夢想。
忽地一聲尖銳的哨聲撕破寂靜,淩亂的馬蹄聲響起,遠方似來人偷襲!
想著此處瀕臨山林,偶爾有山匪出沒,帳篷裡頓時騷動起來,有前方的士兵喊:“山匪來了!大家注意!”
各帳篷人手都爬出來,包括總兵、謝家,還有謝栩一方,陳氏是反應最大的,她一個女人,高官豪門裡嬌養慣了,何曾見過這種情況,當即便抱住了謝守德,“老爺……妾身害怕!”
見妻子險些哭起來,謝守德甩開她,“哭什麼!躲到後麵去!”
他何嘗不慌,雖說他做了好些年武官,基本上隻管城內治安,鮮少跟匪徒肉搏相對,更何況是山道上殺人不眨眼的匪徒。但當著總兵的麵,他不敢丟架子,當下便去找自己的刀,假裝鎮定。
與自己的爹類似,謝文龍也在強裝鎮定,他有些小聰明,奈何經曆跟他老娘差不多,都是宅院裡嬌生慣養的,何曾見過這種陣仗,想起旁人講山匪殺人流血的架勢,第一反應便是嚇得後退。但一想總兵就在後麵,自己的錦繡前程儘數壓在那,他一個激靈,直覺是個機會,便跑到總兵身邊,朗聲道:“大人,晚生便是丟了性命,也當保護大人安全。”
季總兵也出來了,幾個親兵護在他身邊,隻是狀態不太好,跟晚宴上大口喝酒相反,聽親衛說是那水土不服的後遺症又犯了,此刻渾身無力,靠在帳篷後頭痛萎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