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月亮西升東落,日頭自山巒躍出,一夜過去,又是嶄新的一天。
迎著晨光,謝栩早早到了廷尉。昨日跟顧莘莘無意的交談,倒是讓他有了新的查案方向,接下來的兩天,他一直在跟案子打交道,他做了許多工作,譬如派人去查了江堤蟻禍的事,真如顧莘莘所說,姬郡沒什麼白蟻,再譬如找了一些販鹽案的船隻資料……
千頭萬緒,他慢慢理,在細致的資料及證據麵前,有些案情漸漸水落石出,但這隻是細枝末節,越往前推進便會越發現,真正的核心部分仍然如淤泥堵塞一般,打不開……讓人困惑。
很快又到了傍晚,官署放衙(下班)的時間,累了一天,但謝栩並未歇息,預備回家繼續挑燈整理案情。
走到一半,倏然想起顧莘莘有個隨身小件前兩天落到他那裡,路過七分甜,便給她送去。
一進去店鋪大堂,並未見到顧莘莘,小二說掌櫃的在店鋪後院。作為一家臨街熱鋪,七分甜自帶小後院,平時堆放些雜物,另外挖了口水井,好日常取水做糕點飲品。
院裡一角還種了棵石榴樹,石榴將將結果,剛長到棗大,尚未轉紅,一顆顆青嫩嫩掛在枝頭甚是可愛,而樹下有一大一小兩個身影。
大的正是顧莘莘,小的是沐沐。
小沐沐愛黏顧莘莘,偶爾會跟著顧莘莘到店鋪來,而顧莘莘忙生意不能時刻陪她,便讓她在後院自娛自樂。
此刻,她正趴在院內的石榴樹下玩沙子。這孩子一貫喜歡玩沙子,到哪都喜歡玩沙子,今日堆小人,明日堆城堡,顧莘莘當她孩子氣,並不管她,由她玩個痛快。
已是暑夏,天氣酷熱,顧莘莘坐在石榴樹下一邊乘涼一邊看沐沐堆沙子,心想這孩子若放到現代社會去學土木工程,日後怕是精英一枚……
看看半晌,直到夥計稟報說謝大人來了,她才站起身,看見謝栩進了後院。
謝栩見顧莘莘在陪孩子堆沙子,搖頭失笑。
小家夥卻蹲在地上樂此不彼。如過去一般,小沐沐又蓋了不少城堡,明知謝栩來了,卻依舊執著於眼前的“建築業”,等到最後一點城堡堆完,她才起身興奮地對謝栩與顧莘莘說:“娘,大爹,你們來看!我今天堆了個最大的城堡!”
顧莘莘叮囑她,“玩沙子可以,但玩完後記得要洗手。”
“知道。”小家夥回,然後美滋滋看著沙堆,“娘,我這可不是簡單的沙子,你看,我今天有將城堡加固,加大,除了城堡,我還修了一條河……”她說著指著沙堆,那堆起的城堡後,在沙堆裡挖了個水溝,往裡頭放水,就形成了一條細長的小河,那河裡還遊著什麼,小沐沐將她舉起來給顧莘莘看,“你看,小二哥還給我折了小船……”
果然,那蜿蜒的“河”,有幾艘牛皮紙做的小船,看著是紙,但牛皮紙硬,水一時打不濕它們,小船便在水裡順流而下,飄來蕩去。
小沐沐捏住了其中一艘船,模擬開船的聲音“
嗚嗚嗚……”可一個不小心,她捏的紙船撞到小河岸延,將那沙子做的堤壩撞了一個缺口,嘩嘩嘩水流一下衝過缺口,流到外邊。急得小沐沐嚷道:“啊!壞了壞了!決堤了……”手忙腳亂修補。
顧莘莘好笑地看著小屁孩手忙腳亂,再一轉身,就見謝栩凝神瞧著那堆沙堆,唇線緊繃。
忽然間謝栩眸光一亮,“我明白了!”
他似醍醐灌頂,通曉了最要緊之事,來不及說任何的話,轉身往前快走。
顧莘莘覺得他定是發覺了關鍵之事,急匆匆丟下小沐沐,跟了上去。
倒是小家夥在後麵喊:“娘!大爹!今晚我的事彆忘了!”
謝栩很快回了謝宅,哪怕下人已張羅好了晚膳,他依舊進了書房,翻開前幾日帶回的文獻。
為了查案,謝栩帶回的資料十分充足,文獻裡不僅有案卷詳情,還有些水文地理、工部建築的資料,其中便有姬郡江堤的記錄。
姬郡處於大陳朝最大江流交彙處,名曰三清江,江邊兩側有堤壩,靠近姬縣的堤壩高出水位三丈,古代與現代的尺寸換算十米約等於三丈,是以堤壩超出江麵十來米、近三層樓的高度,牢牢保護這一帶各郡縣內百姓的安全。
按理說,這般高度,哪怕連續數天降暴雨都不成問題,可偏偏沒下幾天壩就被衝垮了?還推說是蟻禍,明明沒有白蟻作亂!
顧莘莘見謝栩迅速在各個資料裡翻轉,她問:“你想找什麼?”
謝栩不語,他翻完江麵水位,又翻其它資料,這次是船隻的手繪圖,顧莘莘伸頭一看,咦,不就是那販鹽的大船麼?哪怕隻是一張纖薄的草圖,亦能瞧出船隻的碩大與風光,極大的個頭,船頭高昂,船尾翹起,船帆如巨獸的翼翅。
謝栩視線凝在那船頭上,他撚起筆,在船頭下一點點,畫了個圈。
顧莘莘問:“這什麼意思?”
謝栩道:“那船身上的創口。”
顧莘莘想起來了,那船上的確有個大創口,登船那天她親眼所見,工匠們稱不知案發時怎麼撞的,險些將半個船頭折斷!他們修補了好久才補上。
這會,謝栩看著那個創口,凝神靜思。
顧莘莘問:“怎麼了?”
謝栩將那創口的高度比給她看,再將堤壩的高度比給她看,那手繪圖上有尺寸表,看得很清晰,顧莘莘看那船創口的高度是兩丈七,再看那堤壩被毀得最厲害的一截,高度亦是兩張七,兩個高度完全吻合。
原本平靜的顧莘莘猛地反應過來,倒吸一口涼氣,她在這一瞬想通了某件了不得的事,盯著謝栩,不敢相信。
然而事實由不得她不信,謝栩緩緩接口:“你猜對了,這江堤,不是天降大雨,也不是白蟻作亂,而是……船隻撞毀。”
他用最平常的話語,講述一個最震驚的橋段。
換了平常的船,自是不能撼動江堤,但那幾日天降暴雨,本身堤壩就脆弱,這時再來一個巨型船,狠狠兜頭而撞,並非不可能。
顧莘莘道:“那好端端的,為什麼會撞?”
“販鹽,被官府的船追擊,暴雨中失控,撞入江堤。”這是謝栩這兩天查出的資料之一,如今結合起來,總算說得通了,那販鹽船路過廣郡,被孟雲義發現,孟雲義一心為公,不肯接受對方的拉攏及賄賂,派兵緝捕贓船,販鹽船驚慌下一路逃往廣郡交界的姬郡,被連夜的狂風暴雨迷了視線,倉皇中撞入姬郡江堤。
最終,姬郡一帶二十七萬百姓,死於洪水之中,更有幾十萬百姓淪為難民,四海無家。
他們不是死於天災水患,而是死於人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