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園旁的長椅上, 坐著一對情侶。
女孩子被凍的鼻尖粉紅,男人就脫下大衣給她, 把她包裹在大衣裡。
女孩問:“你不冷嗎?”
“我真的不冷。”男人看起來不像說謊,他神情淡定, 握住女孩子的手還是溫熱的。
“煞氣足夠, 能恒溫。”
女孩子接受了他的大衣, 倚在他的肩上。
看起來像一對情侶不顧冬天的寒冷, 在公園裡親親我我,但路過的如果有人細想, 就會發現不合常理之處。
這個季節, 北方城市的夜晚氣溫很低, 情侶約會一般選在室內,冒著嚴寒約在室外的, 可能有想說的私房話。
坐在長椅上的這對情侶都沒有說話, 他們的眼睛看向半空, 似乎在聆聽什麼。
蘇妙和卓忘言在聽故事。
故事的主人親自把她的一生定義為晦氣,說了給人添堵。
但既然一定要聽,她就說出來,添個堵。
郭凡的一生雖然窩囊, 但他有夢想。林一京的一生雖然屢遭欺騙,但她是個敢愛敢恨的好姑娘。
我不一樣。
卷發女鬼說, 我和他們不一樣,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活著是為了什麼。生無追求, 死無解脫,渾渾噩噩,令人生厭。
如果我有追悼會,卷發女鬼喃喃著,認識我的人,一定會給我這樣一個評價:
——這傻逼女的,死了也好。
三十六年前,一個女嬰降生在西北部的小城鎮中。
她是家中長女,四歲時,已經學會做家務了,背著妹妹,給剛出生的弟弟換洗尿布,踩著凳子刷碗。
她叫大妮兒,戶口本上也是這個名字,十一歲時,因為鄉鎮領導心血來潮多走訪了一戶,她才正經上了學,坐在小學五年級的教室裡,讀了三年後她輟學打工去了,一開始,在街邊找私人小商店當售貨員,沒過多久,跟小餐館的服務員戀愛,稀裡糊塗睡了,迅速被拋棄,再然後懷孕,之後流產。
流產那年,她十六歲,沒人替花季少女惋惜,也沒有人關注她。她是茫然無知的,人們也把她扔在茫茫人海中,繼續自己的生活。
悲慘的人生多了,沒有被關注的,就換不來同情,自然也無人幫助。
流產之後,大妮兒覺得,自己破繭成蝶了,心硬了,人也不像之前那樣懵懂無知了。
臉上還帶著稚氣的姑娘追起了流行,廉價的化妝品裹在臉上,抽煙燙頭,衣服要麼露臍,要麼露胸,她和街頭的浪子們混在一起,接受這樣的生活,用這種方式麻痹自己,告訴自己,女人要對自己狠一點。
她們教她,這是愛自己。
那時候,整片大地都是浮躁的,如果把犯法的事也分個三六九等的話,城市裡正經的黑幫沒多少,但隨處都是不入流的違法小團體,乾的事多是打架鬥毆,收一塊兩塊的保護費,手頭緊了就入室搶劫,還有毆打片警。
她就和這樣的人混在一起,之後被人介紹,去歌廳工作。
那個時候,有個職業,叫陪唱。
陪著“大老板”們唱歌,遇到慷慨的,陪唱一晚能賺好多錢。還有不少同行靠這個勾上做生意的大老板,被大老板們帶走,過一陣子再回來時,就和她們不一樣了——有錢人家的太太,老板娘。
這一行,她乾了三年,十九歲的老姑娘不吃香了,被老板厭倦了,最後一個月,老板給她加了兩百塊錢,把她趕走了。
她也攢了不少人脈,又到美容店給曾經的一位小姐妹幫忙,每天就住在美容店,睡在七十厘米寬的美容床上,還怕姐妹趕她走。
小姐妹讓她去學手藝,但她支付不起學費,於是就跟著小姐妹練手。
她是小姐妹找來的第三個美容員,後來,就有顧客喊她三妹。
美容店規模小,周邊環境也差,生意也不是正經生意,女的接待,男的也接待。男的來,就是按摩,揉揉肩敲敲腿,甜甜叫幾聲大哥,聊聊天。當然,大哥們說的也都不是正經話,他們罵老婆,他們罵朋友,罵同行,罵國家,最後上手揩把油,嘴裡說些話過個癮,一口一個還是妹妹好。
她有過擔心,當時她擔心的不是未來的自己,而是擔心這樣的她不會有男人要。
她是大姑娘了,二十歲了,以前和她玩的那些小姐妹們,有些早就結婚生孩子了,有的孩子都兩個了,她們都熬出了頭,有男人疼愛,過起了正經好日子。
自己這麼飄著,孤獨又不可愛。
再過幾年,人老珠黃可怎麼辦?
她惶惶不安時,家裡的妹妹打聽到了她,找她回去結婚。
“媽說你待著也沒什麼事,年紀再大點就不值錢了。有人找爸說親,你願意不願意?媽說讓你彆給咱家丟臉了,趁早回去好好過日子,當個正經人。”
於是,她離開了美容店,跟著妹妹回家嫁人去了。
彩禮不少,給弟弟買了輛二手摩托,弟弟就開著摩托,每日在火車站邊上拉客,也算有個正經營生。
生活總是往好的地方走。
至於她嫁的那人咋樣,反正不都是男人嗎?結婚就行。結婚了,就是正經日子,隻要是正經日子就好,到時候生了孩子,就過孩子,養孩子。
她領了證,結婚證上,一個四十八,一個二十。
婚後的正經日子很痛,四十八的男人經常掛嘴邊的一句話就是,彆以為我不知道,你是彆人玩剩下的,根本不是新的,要不是找不到老婆,誰娶你。
她裝作無事,心裡卻有愧疚,因為她之前是個“不正經”的女人,她在不正經的地方工作過,有段不正經的戀愛。
她對丈夫很好,她很聽話,他說讓她做什麼她都做什麼,她努力扮演著正經的妻子,為他織毛衣,做家務,給他做一日三餐,幫他洗腳洗頭,她儘心儘力伺候著,被打了也不叫,也不哭。
但,正經日子更苦了,苦到她都忍不下去了。
她沒有懷孕,第四年,這個男人說他虧了,似乎要把本兒給揍回來,打得更狠了。
一日三餐或許不按時,但一日三頓打是絕對少不了的。她的丈夫把她掛在電風扇上,拿皮帶抽她。
她當時怎麼想呢?她哭著說,我對不起你,我流產過,我生不了。
她丈夫就說:“晦氣!”
她的父母弟妹知道後,也不再對她挨打這件事說什麼了,仿佛一家人都欠這個男人一個完璧,父親還來送過錢,一邊罵她晦氣,一邊和她丈夫喝酒,低聲下氣的,不敢再擺娘家人的架勢。
弟弟騎那輛摩托車時,也不再抬頭,他把這種讓他抬不起頭的不爽感,化為了對姐姐的恨,見了麵,也是一句:“晦氣玩意。”
她的丈夫開始了夜不歸宿的生活,她出於愧疚,從不敢反對,偶爾,丈夫回來,倒頭就睡,她縮在床角,連呼吸聲都不敢太重,怕吵醒他會挨打。
後來,她的苦日子稍微甜了那麼一點。因為那個男人有次在外麵醉了酒,摔斷了一條腿一隻胳膊,打不動他,也沒辦法出去鬼混,就在床上養病。
那一陣子,她想,要是他永遠癱在床上讓我伺候著,打不動我,就好了。
可男人養好手腳後,又開始花天酒地的生活。白天乾點活兒,下午就出去,把錢花在歌舞廳,花在棋牌室,花在洗浴中心,心情不好了,回來還是打。
有時候家裡沒錢了,她就會去那些地方找他,找他要錢。男人很高興她來要錢,因為可以打她罵她,彰顯地位。
一般她都不會說什麼,拿了錢就走。可有一次,她被男人一腳踹遠了,磕的頭破血流。旁邊牌桌的男人看不下去,送她去了醫院,還墊付了檢查費用,錢挺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