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蘇錦不像前一次醒來時燒得那麼厲害了, 但頭還是有點昏昏沉沉的,她勉力支撐起酸軟無力的身子,側耳聽著門外的爭吵——其實也算不上爭吵, 隻是那個客棧掌櫃單方麵在叫嚷而已,另一位疑似她娘的柳氏則是一直低聲下氣地哀求。
不知柳氏又說了什麼, 掌櫃不耐煩地道:“不行不行, 最遲明日卯時,你們倆必須得走!”
說完, 兩人似乎又在門外拉扯了一會, 然後蘇錦便看見柳氏抹著眼淚推門進來。她一抬頭, 就望見女兒正倚在床沿上, 整個人一愣, 本已止住的淚珠子立刻如不要錢似的又開始往下掉。
“我兒!”柳氏驚呼一聲,雖還流著淚, 但唇邊卻綻開喜悅的笑容, 撲到了床邊, 緊張地碰了碰蘇錦的額頭, “老天保佑, 你已經退燒了,你知不知你一昏睡過去就是十日,大夫還跟我說要是再不醒來,怕是要準備後事了……為娘可被你嚇壞了!”
柳氏約摸二十多歲, 瓜子臉, 杏眼柳眉, 端的是一副楚楚可憐的古典美人相,身著麵料不錯的紗裙,梳著婦人簪,雖年紀不算小了,但身段仍宛如二八少女。蘇錦有點奇怪,看柳氏的衣著打扮,倒像是養在深閨裡的婦人,不像是貧窮人家,怎麼會連住店的錢都沒有呢?
蘇錦頓了頓,朝柳氏笑了笑,放輕聲音道:“我沒事的……娘。”
除了蘇錦自己,沒有人聽出這一聲“娘”中,藏著些許的猶疑,不知為何,蘇錦就是覺得自己並不是真正的柳氏的女兒,但她似乎經曆過這種奇怪的場景,所以很快就毫無芥蒂地接受了。
柳氏抱著她又哭又笑,沉浸在女兒脫險的欣喜中,好半天才緩過勁來。待柳氏平複下心情,蘇錦才問道:“娘,剛才我聽到掌櫃的要趕咱們走,是嗎?”
柳氏的神情一下子變得有點尷尬,蘇錦一句話,立刻讓她回想起母女二人如今的處境,不禁悲從中來,摟住蘇錦輕聲啜泣:“都怪娘沒用,不能護你周全,在太夫人和老爺麵前也不得臉,否則若是能替你說句好話,何至於讓你被罰去跪祠堂,並且在身染風寒的情況下,還被趕出來?”
蘇錦沒料到柳氏的淚腺這麼發達,說著說著話又能哭得無法自抑,安慰了半天,她在柳氏斷斷續續的講述中,再加上腦海裡多出的記憶,總算拚湊出事情的始末來。
柳氏原是京城兵部侍郎蘇學義的妾室,她起先是豢養在勾欄中的歌伎,蘇學義沉迷她的美貌,便把人娶回家來,最開始柳氏隻能當個侍妾,後來生下了蘇錦,這才升為姨娘。因柳氏出身寒微,連帶著女兒蘇錦在家中的待遇也不好。
老夫人不喜歡這個歌伎所生的孫女,乾脆把母女倆打發到最偏遠的彆院去住,眼不見為淨,而蘇學義是個好色之徒,有了新歡,自然就把柳氏給忘了,奴仆們慣會爬高踩低,見柳氏不受重視,自然對她們不上心,蘇錦處處遭人白眼,更是受到其他兄弟姊妹欺負,從小養成了陰沉孤僻的性格。
但蘇錦卻偏生繼承了柳氏的美貌,小小年紀就是美人胚子,憑這副容貌,哪怕她不受寵,蘇學義也會考慮將她嫁進公卿王侯家,為自己謀福利的。可美貌卻為她招來了正室夫人的忌憚,尤其嫡姐蘇蘭馨更是對蘇錦嫉恨不已。
因為蘇蘭馨的意中人、當今聖上的六皇子曾在一次賞花宴中稱讚蘇錦是絕色傾城,蘇蘭馨頓感威脅,怕六皇子真的看上蘇錦,於是便先下手為強,借著某次蘇錦染病的機會,買通了請來的大夫,在蘇錦的藥上動了手腳,她病愈後,半邊臉上突然生出巴掌大小的紅斑,使得她容貌儘毀!
好端端的弄成這副樣子,蘇家隻得將蘇錦藏了起來,對外隻是稱病,蘇學義震怒不已,下令徹查,畢竟他還指望將這個女兒賣出去,多為自己的前途增添籌碼呢,這可不是打亂計劃了嗎?正室夫人知曉女兒蘇蘭馨的所作所為,為了幫她掩蓋,乾脆一不做二不休,設計誣陷蘇錦與府裡的雜役私通,還故意將這等醜聞傳出去,這下子蘇錦在京城的名聲也全毀了。
蘇府哪裡丟得起這個人?本來蘇學義還想著能不能治好蘇錦臉上的紅斑,老夫人發話了,將蘇錦這個敗壞府裡名聲的賤種趕出家門,連同柳氏一起,也被以教女無方的罪名給攆走。兩人被架出蘇府時,蘇錦剛剛被迫在祠堂跪了兩天兩夜,饑寒交迫,母女倆什麼東西都來不及收拾,身無分文就被丟到了大街上。
更糟糕的是,柳氏發現蘇錦可能是在陰冷的祠堂中感染了風寒,渾身發著高熱,她連忙將身上僅有的幾件首飾當了,將蘇錦背到客棧住下,然後去請了郎中來看病抓藥。這樣一來二去,當首飾換得的銀錢就全花光了,所以後來柳氏才沒有辦法付房費。
如今見蘇錦有所好轉,柳氏打了水來讓蘇錦洗漱,自己卻仍是滿麵愁雲,坐在一邊哀聲歎氣:“老爺當真如此絕情,你可是他的親生女兒啊,你還小,容貌又是……如今咱們娘兒倆身上銀錢用完了,孤兒寡母的,以後該怎麼辦呢?”
蘇錦擰了擰毛巾,將臉上的冷汗拭去,看向銅鏡,隻見鏡中映出一個十三四歲的女孩,女孩的右臉光潔白皙、如花似玉,可左臉處卻覆著一塊褐紅色的斑,看起來無比猙獰,硬生生破壞了整張臉的美感。
柳氏沒留神讓她照了鏡子,此時趕緊走上前來,將銅鏡反扣到桌上,頗為緊張地打量著蘇錦的神色:“小錦,彆看了,娘一定會找大夫醫好你的!”
蘇錦以前本就孤僻,容貌受損後更是大受打擊,整個人肉眼可見灰敗下來,要不是柳氏看得緊,說不定她就尋短見了。因此,柳氏一直避而不談她毀容的事,就怕刺激到女兒,尤其她們被趕出府來,如何維持生計還是個頭疼的問題,說是要給蘇錦醫治,可哪裡有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