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庭玉誇道:“做得真好看。”
他拿著衣服走了出去。
於是葉青水在背書的時候,她能看見謝庭玉在院子裡洗衣服,洗完後整整齊齊地晾在竹竿上。
晌午熱辣辣的日頭,很快把衣服曬乾了。
謝庭玉把它收了回來,發現衣角不如原先那樣整齊,有了皺褶。他皺起眉來,問葉青水:“水丫,你懂怎麼把它弄平嗎?”
葉青水看都不看一眼,心想:就是懂也不告訴他。
謝庭玉濃密得跟墨汁似的眉毛糾結起來,“這……這可怎麼辦,明天要用它的。”
他吞吞吐吐地,換了一種說辭:“明天我要把它寄出去。”
葉青水教他,用開水裝在鐵罐子裡,用鐵罐反複地壓衣服,布料就平整了。
謝庭玉眉頭擰起,燒了一壺開水把水倒入搪瓷罐裡,手一摸搪瓷罐的耳朵,被燙得差點潑了水。他笨手笨腳地推了幾次,好歹把裙子壓平了。他鬆了口氣,又重新燒了一壺,準備燙襯衫。
葉青水實在看不下去了,她懷疑放任他自己弄,他能把自己燙傷。
她接過了搪瓷罐,認命地燙起了襯衫。心想:謝庭玉可真是個好哥哥。
謝庭玉漫不經心地問:“你明天沒有什麼事吧?忙不忙?”
葉青水說:“不忙,不過要去縣城裡一趟。”
她聽說黑市裡來了一批洋車兒的新貨源,要去看看。葉青水沒有購車票,即便攢夠了錢沒法去商店裡買,等這次的貨源等得脖子都快長了。
單車、收音機這一類大件的工業品,在黑市裡是屬於有價無市的。雖然貴,但是也有不缺錢的人。城裡嫁娶媳婦,嫁妝彩禮裡有三轉一響,臉上都有光,於是單車在黑市裡就很搶手了。
謝庭玉想了想說:“哦,那就好。”
……
次日,葉青水攥著兜裡硬邦邦的兩百來塊,一身輕便地騎著單車準備上路。
謝庭玉拿一個軍用背囊把衣服裝好,坐在了單車的後座。
他很自覺地掏出了口琴,吹起了歌,還憑葉青水任點。
“水丫,想聽什麼?”
葉青水想起上一次在他那裡聽來的小曲,說:“就那個……叫莫斯科吧。”
“它叫《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不叫莫斯科。莫斯科是一個城市。”
謝庭玉認真地糾正道。
葉青水說:“嗯,我知道了。”
謝庭玉舉起口琴,輕輕地吹了起來,低低的調子,又輕又歡快,異域浪漫的風情悄悄地蕩漾開來。緩緩的拍子,被他吹得很溫柔,樂聲像是會說話似的,脈脈地吐露著深情。
他們去縣城裡的山路,會有一段經過葵花田的路。那是遙山公社的特色農作物,俗稱葵花。籽粒炒了很香,不過這些葵籽是拿來榨油的,人家公社靠著種葵花,年底分紅比種水稻的強多了。
謝庭玉見了這片燦爛的花田,視野也變得寬闊、敞亮,濃烈的耀眼的花海像畫似的,他眯起了眼睛。
“水兒,花好看,停停。”
葉青水腳沒停下來,她說:“這不是讓人觀賞的花,這是糧食,是拿來榨油的,看見守花的社員沒有,你摘了一朵今天就彆想去縣城了。”
謝庭玉說:“我不摘,我就看看。”
葉青水停了一會,讓他看個夠。
她在心裡默默地想,謝庭玉難得有這麼幼稚的時候。
謝庭玉隻看了幾眼,他說:“咱們首都也有這種花,不過是給人觀賞的。”
過了一會,他調笑道:“大葵花我是摘不了,不過……小的卻是摘得起的。”
“給你。”
葉青水聽見他摘了花,險些被嚇死了。剛才也沒見到他摘花啊。
一陣悉悉索索之後,她感覺到耳朵有些癢,男人溫熱的氣息微微靠近,噴撒在她的耳側,非常癢。很快一個涼涼的東西戴進了她的耳朵上。
葉青水擦地刹了車,把耳背上的花取了下來,準備眼前一黑。
不過她卻摸到了一朵很袖珍,莖稈長著毛絨絨的軟毛的……菊花。金黃燦爛,袖珍可愛。確實是“小葵花”沒錯。
謝庭玉又重新掏出了口琴,吹起了他歡快活潑的歌,吹著吹著就吹到了縣城裡。
……
到了縣城,謝庭玉讓她走另外一條路去供銷社。另一條路經過的大街多,人流也多,會依次經過縣革委、縣宣傳部、知青辦、武裝部……等等機關單位,最後才會走到供銷社。
這條路葉青水平時是不敢走的。
不過她慢慢悠悠地騎著單車,一路上能看見許多熟麵孔。她越看越覺得奇怪。還有人衝她招招手。
新任的副隊長葉大誌扯著洪亮的嗓門,“哎,水丫,咱們就等你了。”
他的胸前彆著一朵小紅花,滄桑的一張糙臉破天荒地爬滿了笑容,喜出望外。
不過很快他皺起眉頭來,看著葉青水這一身灰撲撲的裝扮,“不是說讓你穿身整潔的衣服來的嗎?這麼破,這不就是丟了社會主義的臉嗎?快快快,小娟你和水丫換一身。”
“不用,我這裡有套新衣服。”謝庭玉四平八穩地說。
葉青水一頭霧水,看著麵前這一張張盯著她的麵孔,全都是葉家村的父老鄉親、還有一些知青。
謝庭玉把她帶到了居民宅,他一邊掏著衣服,一邊說:“猴子家在這裡,你先換身衣服,先彆問這麼多,等會你就知道了。”
“可……可、是這是給你妹妹寄的衣服。”
謝庭玉搖搖頭,微笑道:“換吧。”
他高大的身軀,迎著門外八月燦爛的日光,挺拔得讓人不敢直視。
他的手掌大而寬厚,指腹有一層薄薄的繭,溫熱乾燥,有力地把她推進了房間裡。
謝庭玉給的衣服裡還有一對雪白的絲襪,一雙新鞋子。鞋子的尺寸正好合腳,不磨腳,葉青水一頭霧水,慢吞吞地換了身衣服,
“是不是有什麼要緊的事?”
謝庭玉牽著她的手,走進了一間很大的屋子,裡邊像是一個禮堂。走進去的那一刻,耳邊響起了吹吹打打吹起來的《歌唱祖國》,場麵熱鬨,歌曲恢弘。
讓人不自覺地屏住呼吸。
走進門後,葉青水忽然眼前一亮,明亮的白熾燈光線如柱,撒在她的臉上。清澈的眼眸裡,映著一張張的人臉。她的嘴巴微微張了起來,疑慮、不解。不明白為什麼她會跟著謝庭玉來到這種場合。
不大的禮堂裡,前排穿著中山裝的縣領導正襟危坐,有農科所的、宣傳部的、革委會的,還有幾個穿著軍裝的武裝部乾事,以及葉青水不陌生的記者……葉家村的人烏泱泱地在後頭站著。
謝庭玉淡聲道:“水丫,上去吧。”
“這是屬於你的——”
他微微側過臉,深邃的麵龐表情忽然變得柔和。
“嗯,遲來的表彰會。”
周恪拍著手心,漏風的牙齒嘻嘻地笑起來,眼神柔軟明亮地注視著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