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荒原(2 / 2)

某某 木蘇裡 8714 字 5個月前

盛明陽臉色難看極了,盛望每多說一句,他的表情就狼狽一分。好像被曝光示眾的那個人是他一樣。

他皺著眉,終於找到間隙打斷道:“彆說這些!”

盛望停了話,臉色同樣很難看。過了片刻他才生澀開口說:“你問的,你讓我說實話。”

“爸爸知道你不是這樣的人,沒那些毛病。”

“你不知道。”盛望說:“你不知道,我自己最清楚。我喜歡我哥,我是同性戀。”

盛明陽還在試圖講道理:“我知道你現在這些話有點逆反心,純粹為了氣我——”

“我沒有。”盛望垂下眼,“我沒想氣你,我一邊高興一邊難受,很久了。”

車內一片死寂,盛明陽像被人打了一巴掌。盛望說出這句話的時候,他知道自己剛剛說的所有都隻是在強找理由。他就是不想承認兒子變成了這樣。

盛望垂眸坐著,餘光裡他爸的手指攥著撥檔器,無名指和小指微微抽動著,像不受控製的顫抖。如果手邊有什麼東西,如果他是獨身一人,可能已經砸了一片了。

但他隻是攥了一會兒,冷下臉說:“斷掉。”

盛望抬起眼。

“你不用回學校了,晚點我給老徐打電話。”盛明陽說:“給你辦轉學。”

“我不轉。”盛望說。

“要麼你走要麼他走!”盛明陽終於沒壓住火,吼了一句。吼完他顫著手指發動了車子,眼也不抬地說:“我有的是辦法,你自己選一個。”

車子直竄了出去,盛望像被摁死在椅背上,片刻後又驀地鬆開。他在不斷的急走急停中感到無力和反胃。

他還記得江添生日那晚他為了哄人開心說的玩笑話,沒想到一語成讖。

“爸你知道快小高考了麼?”他在暈眩中閉上眼,牙關咬得死緊。忍了片刻他才繼續道:“你有想過現在轉學有多大影響麼?你每次去辦那些手續的時候想過這些麼?想過我有可能追不上麼?想過我有可能這一次就真的適應不了,然後一落千丈麼?”

“你自己想過麼?”盛明陽麵無表情,“你但凡多想一點,都做不出這種荒唐事。”

“我不覺得荒唐。”

“你真不覺得?你不覺得荒唐為什麼怕被發現?不覺得荒唐為什麼一邊高興一邊難過,你難過什麼呢?不是應該理直氣壯麼?”

盛望張口結舌。他想說不是這樣,但那個瞬間他忽然找不到反駁的詞彙了。就好像人在暗處走久了,連自己都會摸不清路。

盛明陽看也不看他,“你現在去告訴所有人,你跟你自己的哥哥搞在一起,你看看彆人什麼反應!”

他氣到幾乎口不擇言,說完自己先閉了一下眼。車身跟著抖了一下,盛望卻並不覺得驚心,隻是胸口冰涼一片。

不知過了多久,他才固執地說了一句:“我不斷。”

盛明陽沉默地握著方向盤,很久之後點了點頭說:“你這話彆跟我說。”

那跟誰說呢?盛望有一瞬間的茫然。

車子在山林彎道中呼嘯而過,開進了郊區公墓裡。這個時間不早不晚,整個公墓陷落在冷清和寂靜中,白色的大理石像結了厚霜,冷得人心口發麻。

盛望被拽進那座蒼白的建築裡,穿過一排排同樣蒼白的照片,然後在其中一張麵前停下。

盛明陽拽著他,指著照片上笑著的人,卡了許久疲憊地說:“你跟你媽說,來,望仔。你看著她,說,你要跟你哥在一起,你是同性戀,說!”

江添跑到三號路的儘頭,順著學校西門出去,在盛明陽停車的地方刹住腳步,那裡早已換了人停。

他在原地轉了一圈,又匆忙跑向梧桐外。

丁老頭和啞巴兩人在屋內摘菜,一個隻會比劃,另一個卻看不大懂,隻能沉默無趣地對坐著。

老頭在家悶了一個假期,成夜成夜地琢磨著江鷗季寰宇那些事。人老了就是這樣,每時每刻都在操心。他有時會半夜驚醒,有時乾脆就睡不著覺。也許是天太冷了,人也變得滄桑遲鈍起來。

以至於江添出現在門口的時候,他有幾秒沒反應過來,許久才“哦”了一聲,亮了眼睛說:“小添啊?今天不是開學麼?”

江添扶著門框喘氣,“嗯”了一聲。直到這時他摸向口袋,才發現自己去禮堂開會沒帶書包,手機還藏在包裡。

“跑這麼急乾什麼?”老頭顛顛過來。

江添低下頭,他咬了一下牙關,才把那股酸澀的感覺咽下去。問老頭:“盛望來過麼?”

“沒啊。”

意料之中。

江添點了一下頭,動作卻生澀艱難。他跟老頭借了手機,給盛望打過去。

電話響了幾聲被接起,他心臟瞬間活了過來,可還沒來得及開口,就聽見高天揚在那邊說:“添哥……”

他心臟又砸回了地底。

“盛哥書包在教室裡。”高天揚低聲說。

江添掛了電話,在老頭的通話記錄裡翻找到了盛明陽,又撥了過去,對方已關機。

他又叫了車衝回白馬弄堂,屋內空無一人。孫阿姨臨走前打掃過,整個房子裡漂浮著洗潔劑的味道,因為潮濕未散的緣故,空曠得讓人發冷。

他把所有能找的地方都找遍了,一無所獲。最後抱著微乎其微的希望跑到附中北門那個一天也沒住過的出租屋。

裡麵一片冷清,他知道沒人,他也沒帶鑰匙。但他站在那裡,還是忍不住敲了門。仿佛多敲幾下,會有人從裡麵開門迎他進去似的。

因為他記得有人說過,不會把他關在門外的。

可他敲了很久也沒人來開。

他從小到大都習慣扮演著類似成年人的角色,照顧丁老頭,照顧江鷗,照顧他自己。他把所有能扛的不能扛的都背在身上,雖然很累,但他一直覺得自己承擔得來。

以至於有時候會產生一種錯覺,好像他什麼都不怕,什麼都擔得起,他無所不能。

可當他18歲,真正邁入成年,才發現有太多事情是他顧不全的。他像個拙劣的瓦匠,拆了東牆補西牆,左包右攬卻捉襟見肘。到頭來,他連跟盛望站在一起這件最簡單的事都做不到。

他也才意識到,他跟盛望之間的牽連密密麻麻,卻細如發絲,全都握在彆人手裡,隻要輕輕一鬆,就會斷得一乾二淨。

城市那麼大,人來人往,周圍密密麻麻的麵孔模糊不清,他怎麼跑、都找不到想見的那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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