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苦夏(1 / 2)

某某 木蘇裡 8733 字 8個月前

江添再次見到盛明陽是這天中午, 在兵荒馬亂的醫院。

他們誰都不想把事情捅到江鷗麵前, 但偏偏忘了一件事——世上從沒有密不透風的牆, 而學校恰恰是流言最容易滋生的地方。

江鷗開完年級家長會,打盛明陽的電話無人接聽,隻有一條微信留言說“有點急事,晚歸”。因為季寰宇的關係, 她跟盛明陽本就處在將斷未斷的矛盾期,又因為身體緣故, 生意那邊也不再插手。所以她看到微信並沒有多問, 而是跟著大部隊去了明理樓,想跟江添盛望打聲招呼再走。

結果在走廊間聽到了那些關於她兒子的傳言。

高天揚認識江鷗,也是最先發現她狀態很不對勁的人。盛望江添的手機書包都在教室,他隻能輾轉回撥上一個號碼, 電話便通知到了丁老頭那裡。

於是事情變得一發不可收拾。

江添趕回附中時,迎接他的就是這樣的一團亂麻。

那一瞬間他感覺有人在跟他開一個荒誕玩笑, 他明明已經很用力了,卻好像總是慢了幾秒。他沒趕上第一步,就注定錯過所有,然後眼睜睜地看著車廂一節撞上一節, 撞得天翻地覆、麵目全非。

而他隻能站著,看著。

他不善言談、不善發泄,是個徒有其表的啞巴。

盛明陽趕到醫院的速度已經很快了,他出電梯的時候,看到江添坐在走廊某個無人的長椅上, 支腿弓身,頭幾乎低到了肘彎。眉宇輪廓依然帶著少年人的鋒利感,卻滿身疲憊。

他本來是想說點什麼的,他帶著滿腔強壓的怒意而來,看到了這副模樣的江添,忽然張口忘言。

那一刹那,他驀地意識到眼前這個大男生其實跟盛望差不多大……

他好像從沒真正意識到這一點。

但這個念頭隻是一閃而過,又被壓了下去。江添聽見腳步朝他看了一眼,又下意識瞥向他身後,電梯裡空無一人,鏘啷一聲又關上了。

盛明陽皺著眉,片刻後開口道:“盛望沒來,我托人照看了。”

這種向彆人交代他兒子行蹤的感覺很古怪,他心裡一陣煩躁,剛壓下去的火氣又翻湧上來。但他做不到像對盛望一樣跟江添說話,他會下意識克製、打官腔。

直到這時,他才發現自己其實根本沒有真正把江添當成家裡人。

江添從椅子上站起來,他其實比盛明陽高,雖然有著少年特有的薄削,依然會讓人感到壓迫。他說:“我的問題,你彆罵他。”

盛明陽覺得很荒謬,明明是他的兒子,彆人卻在越俎代庖,好像他是個大反派存心害盛望一樣:“你什麼時候見我罵過他?”

他反問一句,實在不想多說,匆匆進去了。

盛明陽從沒見過江鷗這樣歇斯底裡的模樣,有一瞬間他甚至覺得她會瘋或是一時衝動做出什麼不可挽回的事來,總之,跟他當年認識的人完全不同。他們之間要說有多深的感情,並不至於,隻是剛好有這麼一個人,剛好勾起他對亡妻的幾分懷念,剛好合適。就好像江鷗最激烈的感情也不在他這,而是給了季寰宇一樣。

寒假那段時間裡時刻緊繃的神經消磨了不算濃厚的感情,他對現在的江鷗隻剩下幾分責任、幾分同情,還有不想承認又忽略不掉的責怪——

沒有江鷗就沒有江添,事情也不會鬨到這樣無法收拾的難堪境地。

但是同樣的,對江鷗來說,沒有盛望就不會有今天這些事。所以責怪之餘,盛明陽又有幾分歉疚。

病房裡充斥著濃重的藥水味,伴隨著女人崩潰的尖聲和低低的不曾間斷過的嗚咽,以及時而爆發時而歇止的泣訴,像幾種相互矛盾又強行雜糅的糟糕音調,壓抑得讓人呆不下去。

盛明陽不知道江添在醫院呆了多久,僅僅幾分鐘,他就有點受不了了。這期間他又去了幾趟樓下,丁老頭趕去學校的時候,因為神思恍惚,在跟江歐的拉扯間摔了一跤。

都說年紀大的人不能摔跤,丁老頭還多一樣,他不能生氣也不能著急。寒假裡季寰宇那些糟心事已經讓他徹夜難眠,變得遲鈍了,這次又來一擊,整個人都萎頓起來。他白發蒼蒼地倚靠在床頭,肩背佝僂,看著窗外不知哪處,長久地發著呆,像是一下子就老了。

盛明陽和江添在醫院忙得焦頭爛額,直到夜裡才稍稍喘了一口氣。他們在家屬區歇坐下來,沉默和窒悶緩緩蔓延,填滿了這個角落。

過了很久很久,盛明陽朝病房的方向看了一眼,問道:“後悔麼?事情弄到這個地步。”

江添垂著眼,目光盯著某處虛空像是在出神,又像是單純的沉默。

“你大一點,成熟很多。”盛明陽語氣裡透著疲憊,耐著性子說:“你是怎麼想的,我聽聽看。”

半晌江添才開口:“我不欠誰的。”

他輾轉長到這麼大,沒跟誰久呆過,沒把誰當成支柱。他習慣了往外掏,卻很少拿彆人的。但凡拿一點,都會加倍掏回去。

他誰也不欠。

他做著他覺得應該做的事,承擔著他應該承擔的。他誰也不用怕,誰也不用看,他隻看盛望。

盛明陽大概也知道他的情況,一時間居然找不出話來應答。愣了片刻才說:“但是望仔不一樣。”

江添“嗯”了一聲,那個瞬間幾乎脫了少年氣。他說:“我知道。”

盛望心軟,敏感,常說自己脾氣不好,卻總在考量彆人的感受。明明小時候一樣孤獨,反應卻截然相反,一個索性把自己封在冰裡,一個卻伸出了無數觸角,探著四麵八方的動靜。

但就是因為這樣他們才會有交集。

就是因為心軟,他一個人站在白馬弄堂深夜的路燈下,盛望才會開窗叫住他。

他就是深知這一點,所以早上滿世界地找著盛望,下午卻沒有再問。不是不想見了,是不想盛望來見他,不想盛望見到他麵前攤著的滿地狼藉。

他知道盛望會難受。他也知道,看見盛望難受的瞬間,他會有一點動搖。

盛望到醫院已經是第二天了。

他沒有書包沒有手機,盛明陽找人看了他一整夜。他白天處於深重的煩躁與焦慮裡,隻想找江添說幾句話,哪怕交代一下去向讓人不用擔心。夜裡又反複回想起公墓裡的那一幕,想起他媽在蒼白的照片中笑著看他,而他抿唇看著彆處,直到眼睛發紅也沒能說出想說的話。

都說至親的人最清楚捅哪裡最疼,盛明陽太知道怎麼讓他難過了。他第一天被帶去公墓,第二天被帶到了病床前。他去的時候江添不在,盛明陽特地打了個時間差。

年紀大的人覺少,護士說丁老頭天不亮就這麼佝僂地坐在床上了,整日整日地發著呆。他摔了個跟頭,半急半嚇引發了血栓,變得愚鈍起來,彆人說什麼話,他都隻是眯眼笑著。讓人弄不明白他是不計較還是聽不懂。

盛望進病房的時候,他慢半拍地轉過頭來,盯著盛望看了一會兒,忽然笑著招了招手。

事情曝光後,這是唯一會笑的長輩,盛望莫名一陣鼻酸,說不上來是難過還是彆的什麼。他遲疑著走過去,丁老頭枯瘦的大手抓住他,一邊攥著,一邊轉頭去夠床頭的手剝橙。

老頭塞了兩個最大的給他,抬了抬下巴說:“吃,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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