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望低著頭,手肘夾著橙子剛要說點什麼,就見老頭又指指樓上說:“給小望也拿一個去,甜!”
他瞬間愣住,片刻之後偏開頭死死咬住牙關,眼圈一點點泛了紅。他知道老人家有時候迷糊了會口誤,隻是一個瞬間的事,並不代表真的癡傻分不清人。但是老頭以前精神矍鑠,從沒有過這種情況,這是第一次……
這比當場打一巴掌還要令人難過,盛望幾乎是落荒而逃。
盛明陽又拽著他去了樓上,指著門裡的江鷗說:“我知道你犟,好像不堅持一下就顯得自己特彆懦弱,但你再看看呢,這就是你想看到的?”
盛望記不清自己看到江歐的一瞬是什麼感受了,隻記得自己近乎茫然地走進去,想跟對方說點什麼,卻張口結舌。他不知道自己是該關心還是該道歉,直到江鷗緩慢地抬眼看向他,然後情緒突然失控。
護士和盛明陽都在安撫她,她掙紮著抓住盛望說:“阿姨求你,求你好嗎?”
盛望麵無血色。
江歐終於在各種人的努力中安靜下來,她看了盛望一眼,背對著他蜷回被窩裡,閉著紅腫的眼睛再不說一句話。盛望僵硬地站了一會兒,從病房裡出去了。
江添從樓梯拐角過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幕。
他看見幾個護士匆匆忙忙從病房裡出來,明顯剛經過一場大鬨。他看見盛望背靠著醫院慘白的牆壁,低頭站在病房門外,垂著的手指無意識地掐捏關節,難堪又沉默。
那一瞬間,江添忽然意識到,他已經很久、很久沒看見盛望毫無負擔的笑了。
他忽然意識到自己身上背負的所有東西都是帶刺的,密密麻麻全部直衝著盛望,對方每朝他走近一步、每跟他親近一次,都會被那些尖刺紮進去再拔出來,鮮血淋漓。
那顆總繞著他轉的太陽,因為他,已經不發光了。
他想親一下對方低垂的眼睛,不再帶笑的唇角。一個人站在那裡太孤獨了,他想過去抱一抱盛望,但他轉頭看到了自己滿身的刺……一天不磨平,一天不得靠近。
江添最終隻是走過去,低低叫了一句:“望仔。”
盛望抬起頭,眼底發紅。
盛明陽忙忙碌碌在給盛望辦轉學手續,忽然接到了江添的電話。他說:“他轉太多次了,沒在哪裡久呆過,快考試了,彆再給他轉了。”
盛明陽說:“總得走一個。”
江添說:“我吧。”
他拿出來很久的行李,終於還是又收回了箱子裡。仿佛囫圇一場好夢,不小心又驚醒過來。
江添轉學是在二月中旬,帶走了盛望簽領的那隻貓。一並離開這裡的還有江歐和丁老頭。他帶著他的刺,走得乾乾淨淨。
自那之後a班便空出了一張座位,所有人都忘了提醒老師去收,就像徐大嘴憑空提過兩次,卻始終沒有把江添的照片從榮譽牆上撕下來。
3月初的小高考照常舉行,時間並不會因為某個角落裡的聚散離合停住腳步。a班一個月的集體抱佛腳效果顯著,全員4a,毫無懸念地完成了何進定下的目標,並沒有誰掉隊。
盛望在很長一段時間裡變得寡言起來,偶爾一個瞬間,高天揚他們會在他身上看到另一個人的影子,總是唏噓片刻便莫名難過起來。
a班風氣開放,當初那件事隻是讓氛圍彆扭了幾天便回歸原位。跟盛望關係好的人依然關係好,他們湊著各種熱鬨的場子,說著誇張的笑話和八卦逗他開心,看著他爬到第一,釘在第一,慢慢甩開第二名一大截,再起哄似的嗷嗷哀嚎。
高二下學期是個旺季,小高考結束之後,其他班級開始進入總複習,a班的所有精力都放在了競賽上。盛望擼到了數理化所有複賽名額,7、8兩個月被各種特訓班、夏令營、集訓填得滿滿當當。
高天揚作為a班屁股最沉的吊車尾,隻進了化學複賽。他心態極好,樂得清閒,每次看到盛望的排課表都嘖嘖搖頭。說:“慘,太慘了。”
盛望沒好氣地說:“真覺得慘記得拎上貢品來探監。”
江添走後他第一次這樣開玩笑,高天揚他們受寵若驚,當即發了毒誓說不去不是人。
自那天起,盛望慢慢又有了以前的模樣,會踩著椅子一下一下晃,會轉著筆拆高天揚和宋思銳的台,會打完籃球仰頭灌水,然後拎著衣領一邊扇風一邊笑著跟人聊天說話。
有時候會給人一種錯覺,好像所有都已回歸正軌、塵埃落定。
隻是偶爾經過長廊榮譽牆的時候,他會停下腳步,看著牆上自己的照片從一張變成兩張、三張,然後越來越多,幾乎占據了小半壁江山……
而另外那個半壁再也沒有變動過。
高二結束的那個暑假,盛明陽提了一句,說有兩個北京的學長幫忙,江添申好了國外的學校,避免了進度和考製不一致的尷尬,還替江歐和丁老頭安排了適合調養的醫院。
盛明陽沒提自己,但盛望覺得他應該也插了一手。
那段時間盛望正在集訓。那個學校2號門邊有個便利店,裝潢跟喜樂極像,盛望總是去那邊買東西,儘管它離住的地方極遠。一來二去,就跟老板混熟了。
收到盛明陽那份信息的時候,盛望正在便利店裡買水,老板翹著二郎腿在那嘬櫻桃,結賬的時候大方地把玻璃碗往前一推說:“來,吃點。”
盛望看著手機屏幕許久沒回神,在老板催促下胡亂拿了一顆,一嚼卻是古怪的苦澀。
他剛出過汗,臉色在空調機前吹得有些蒼白。老板琢磨著不太對,問他怎麼了。
他摁熄屏幕,把手機塞回口袋,低頭付錢說:“你這買的有問題,我吃了個苦的。”
老板翻著碗看了一圈,說:“櫻桃期短容易壞,你運氣不好。”
盛望沒抬頭,過了半晌“嗯”了一聲,然後擺了擺手頭也不回地走了。
可能是壞櫻桃作祟,他走了沒幾步,胃裡就一陣陣難受起來。難受的範圍太模糊,以至於有種胸口發涼的錯覺。
他忽然想起二月的那天,江添走過來低聲叫他:“望仔。”
還沒開口,他就知道對方想說什麼了。
他那時候猶豫又混亂,胡言亂語了一些什麼已經記不清了,隻記得他攥著江添說:“我這次沒鬆手。”
江添沉默了很久說:“我的錯,我先鬆的。”
……
胃難受得厲害,心口也涼得發疼。盛望拎著冰水在原地站了好一會兒,才慢慢往前走。
這個學校也有跟附中相似的梧桐道,烈陽穿過寬大的枝葉投照下來,亮得刺眼。轉眼又是一場盛夏,但他再也沒聽過那樣聒噪的蟬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