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澤來密州已經三個月了。
這些日子, 足夠他走遍密州治下的每個城鎮,知道大致的土地狀況,還有民生民苦。
種夫人的山林麵積雖大, 但相比整個密州的土地, 還是顯得稀少, 她並不能影響到密州的民生。
這些日子, 宗澤一直在考慮如何治理密州才能改變這裡蝗旱交替成災的局麵, 王洋那日改田為林的意見給了他很大觸動, 但他並沒有接受。
王洋畢竟年輕, 不知輕重,他並不清楚, 貧富對農人來說,並不重要,從古自今,農人最重要的都是糧食, 而非錢財。
將貧田改為蠟園, 看似能賺些錢財,可萬一糧價上漲、萬一蠟燭滯銷、萬一遇到災害,那對這些貧苦的人家而言, 都是滅頂之災。
他這些日子已經做過清點,十四萬戶人家裡,七萬餘戶是無田無地, 隻能租種田地的客戶,一個普通的五口之家,有地十畝, 七畝種麥, 三畝種桑, 三成收獲要給主家,剩下的收入,將將可以吃飽,卻是一分結餘也不會有。
他給王洋說清這些考慮後,王洋卻並未放棄,而是帶他來了這七裡坡。
這裡沒有田地,全是初種的蠟園,卻生得甚是繁茂,小小村落依山而建,遠遠便能看到下風處升起的白煙。
宗澤不懼曬人烈日,站在一樹還無法遮人的蠟樹之下,觀看著樹上的細小蟲子,還有那盛開的一串串小白花。
“這女貞子也是一味草藥,平,味甘、苦,能補益肝腎、清熱明目,若是等結果後采下曬乾,也能給戶主添些錢財。”王洋解釋一番後,又帶著宗澤去了村中,與陳老一番交代,讓陳老同意外人住上幾晚。
這村人卻並不少,有一百多戶,住在兩排長樓中,樓上樓下,甚是吵鬨,樓前的小院裡,有一小鋪,賣著各種鹽醋針線之類的零碎,院中放著許多篩子,盛滿了洗淨的羊毛。
不時有婦人將晾乾的羊毛收起,又將篩子放在下層,放下新洗的濕潤羊毛。
她們身上衣物甚新,麵色紅潤,動作麻利,三五成群坐成一堆,一邊反複梳著羊毛,一邊相互聊天,眉目鮮活,無論老少,都未見多少疲態。
“這是?”宗澤心中微動,看向王洋。
“這裡是那位種夫人的女使買來的羊毛,再賣給村民一種洗物,以此物清洗羊毛後,可將羊毛梳茸,然後紡成細線,將細線賣去海外。”王洋解釋道,“這羊毛所織成布,甚是暖和,穿上一兩件,便能在雪天出行,村民因此獲利甚多,豐及足食。”
宗澤一時被震住了。
他可不是王洋這種毫無治理經驗,隻會暢想的年輕人,他少年遊學,在外十餘載,又在河北、晉州、河東等地治理地方十五年,當然知道這意味著什麼。
如今河東、河北、西北諸路,養羊近百萬,僅汴京皇宮宮廷之中,一年便要食兩萬隻羊,其中多是自西夏傳來的大尾羊,毛多肉肥,一年需脫毛三次,因而羊毛價賤,一斤不足三五文,多做氈毯、範陽笠,用來遮陽擋雨。
而這種夫人,竟然能將羊毛梳洗成茸,紡織成線,這簡直是不亞於螺祖養蠶的大事,若能將這百萬羊毛統統織紡成線,那天下又何來寒士?
如此重要之事,這王洋、這王洋竟然現在才說出來!
宗澤心中的火簡直要焚心而出,若是自家的子侄,怕是當場要被他噴個狗血淋頭。
但他到底不是年輕人,深吸幾口氣後,終是將心中的激動壓抑下來,問道:“那,是用何物清洗而成?”
就他所知,羊毛甚油,很難織線,陝北諸路有小兒自羊身上梳絨成線,但那羊絨產量極少,一匹貴過錦繡,大卷長毛,則壓成氈毯,賣於西夏遼國,用作帳篷。
王洋搖頭道:“那些洗物都是女使山水姑娘帶來的,其中原料都是機密,我曾打聽過,被陳老罵了許久。”
宗澤聞言,隻能沉默。
如今秘方,自然是極為貴重,那種夫人密而不發,也是常理,他甚至不知如何能讓她獻出此方——朝廷對宗室極為庸容,哪怕是陛下親旨,也得與趙仲湜家商量著來,哪怕強行使用配方,也得給足補償,這是規矩,皇家宗族代表著皇室子孫的利益,畢竟皇位隻有一個,陛下的九個兒子,將來也隻有一個能登大位,維護宗族規矩,也是維護他子孫之利,再者,朝廷賺錢,不也是優先供養宗族麼?
知道此事急不來,宗澤長歎了一口氣,繼續跟著王洋,去看了那些“洗物”,他甚至還用手沾了一點,嘗了嘗。
有些像草木灰,但又有區彆,那苦澀的堿味,要比草木灰更重一些。
天色漸晚,他找一位婦人買了一條梳好的羊毛,跟著王洋去了那書院的小屋,挨著書院的小屋並不大,卻有著整套的桌椅木櫃,還有帶著蚊帳的新床,油燈極為明亮。
“這是什麼油?”宗澤看那油燈明亮,卻沒有尋常油脂燃燒時的腥氣和黑煙,於是問道。
“這……”王洋一時語塞,絞儘腦汁回想道,“好像,好像是種小公子做的窯油。”
“窯油?”宗澤難以想像。
王洋吱吱唔唔道:“我、我也不太清楚,隻是聽說是從什麼石碳裡蒸出來的,至於是如何蒸,就真不知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