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炎夏日,一支數十人的車隊顛簸地行進在密州的官道上。
趙家這次出行,用的是牛車。
按趙仲湜的說法,市舶司與密州的官道因為貨物來往頻繁,所以路寬轍深,馬車跑起來也不會太顛簸,但這次,種彥崇說的地方,是一個海邊小鎮。
這路況肯定是不能和市舶司的大官道比的,必然路況堪憂,這時候,跑得慢但非常穩的牛車就更合適了。
但不管是牛車還是馬車,在這七月的天氣裡出遠門並不是一件會讓人感覺幸福的事情。
“虎頭,聽說你已經在學論語了,來,隨便給爹爹背一段。”閒來無事,趙仲湜又開始考較兒子的功課。
“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悅乎……”
“不錯,再背一段詩經的秦風。”
“豈曰無衣……”
“很好,不愧是爹爹的好孩子。”一連考了半個時辰,趙仲湜得到的結果十分滿意,這也是他在密州放心讓孩子跟著舅舅亂跑的原因,虎頭在學習上,從來都不讓他和老妻操心,這種想玩可以隨時招來玩,從來不搗亂,撒起嬌來又甜又會說話的乖孩子,又有哪個父母不喜歡呢?
趙士程心說要不是看在你能帶我出門的份上,我才不陪你在這演父慈子孝呢。
父子倆又對母親的蟲蠟事業進行了一番展望,趙仲湜突然道:“對了,虎頭,你姨娘已經懷胎十月,你要有弟弟妹妹了,可開心啊?”
趙士程愣了一下,然後天真地道:“當然開心啊,有了弟弟妹妹,家裡會更熱鬨的。”
趙仲湜對這回答很是滿意,摸了摸短須,溫和道:“自你六哥去了宗學,除了你,家裡的兒郎都不在我身邊,如今總算又多了些人氣。”
趙士程點點頭:“嗯,咱們家就是這麼興旺。”
趙仲湜略微得意:“這是自然,當年仁宗為何會過繼你叔爺,不就是因為咱們商王一脈人丁興旺麼?”
趙士程乖巧地點頭,他們這一支宗室,本來已經是遠宗了,奈何四十多年前,仁宗皇帝沒有兒子,於是過繼了他們家的一位孩子,讓他們又重新成為了近宗,也就享受了更多的財富。
“但這是好事,也是壞事,你素來機靈聰慧,你舅舅教你的武藝,你學學便罷,可不要太過認真,來什麼百發百中之類,”趙仲湜微微歎息,“這詩書嘛,會背就好,也不必學得太精,我的意思,你懂的吧?”
“爹爹,”趙士程大眼睛溜溜一轉,湊得近了些,“您是不是被懷素案嚇到了?”
趙仲湜一下就把臉拉下去,將兒子抱到懷裡,兩手對著那白白軟軟的臉頰一捏,然後一扯:“你這小子,真是什麼話都敢說!”
趙士程努力逃脫魔爪:“都過了半年了,而且我說得很小聲啊,您擔心什麼嘛。”
懷素案就是一個神棍想混點名聲,在金陵開了講座,說了這裡有什麼龍氣,結交了一些權貴,結果被人告發謀反,宋畫宗大怒,在沒有證據的情況下,把與懷素有一點聯係的官員全部發配貶官,而其中有個倒黴的宗室就因為去聽了幾次講座,直接被賜死了。
趙仲湜低聲道:“你懂什麼,那懷素案,根本就是舊黨反撲新黨,那位宗室,分明是無辜池魚。”
趙士程豎起了耳朵,小聲道:“老爹,說細一點唄。”
趙仲湜歎息道:“我朝自開國之日,便是強乾弱枝,那張懷素說幾句,就能讓金陵守備和宗室一起造反?他憑什麼,憑金陵城那幾千廂軍嗎?”
趙士程用疑惑的神情看著父親,認真地聽。
“這次案子的主犯吳侔,是王安石的外孫,當年王安石還寫專門給他寫了一首詩,叫《贈外孫》,至於張懷素,更是與蔡京、蔡卞兄弟都有交情,”說到這,趙仲湜忍不住嗤笑了一聲,“今上崇信道教,廣收天下修道名士,他們追捧張懷素,不過是給他養養威望,希望將他推薦給官家,從中漁利罷了。”
“那新黨怎麼樣了?”趙士程立刻遞上台階。
“官家直接把案子給了那蔡京來審,蔡京對張懷素嚴刑拷打,把他在朝中的對手一番清洗,連自己的兄長蔡卞都沒放過,那王安石的外孫,直接被淩遲處死。”趙仲湜歎息道,“咱們如今這位陛下,雖是放縱了些,心卻是從來不軟,你煉丹經商都好,哪怕是天下首富也無礙,但萬萬不可在文武之道上太過出挑,可懂?”
趙士程立刻點頭,宋徽宗這個人吧,他昏,但卻是真不庸,在任何可能威脅皇位的事情上,是寧錯殺不放過,在需要蔡京撈錢時,就用他,不需要,就放一邊,他喜歡享受,喜歡看到盛世,喜歡藝術,他享受皇位帶來的權力,卻不願意承擔這權力帶來的義務,明明知道什麼是對錯,卻自私地隨著自己的心意來。
直接到鐵蹄踏破山河,他發現義務不是不來,隻是來得比較遲而已,於是匆忙下了罪已詔,承認自己二十多年犯下的大錯,然後將爛攤子丟給兒子,飛快跑掉,但那時候,已經跑不掉了。
其實不用趙老爹提醒,他也不會冒頭——彆說他了,便宗澤這樣的大才,不也默默無聞近一世,不願意同流合汙麼。
……
日照鎮在密州城的西南方,順著高低起伏的丘陵,他們先到了琅琊山附近的信陽鎮,然後沿著海岸線,一路向西南,一個個尋找那個傳說中的小漁村。
趙仲湜在知道種彥崇並不知道“賣珊瑚人”的具體位置後,對小舅子的做事水平產生了深深的懷疑,但為了傳說中的血珊瑚,他還是忍耐下來,就當是出來散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