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銓等人到底還是去見了大越國的國主。
這位皇帝已經五十八歲,身上穿著長袍,衣上有淺淺的龍紋,一臉老態,樣貌還是有幾分威嚴,大約是腦中有自我美化,對比自家天子,胡銓完全沒有感覺到對方有什麼王者之氣。
拜見南越王時,他們幾個打著天子門生的身份,作個揖就算完事,總不能還要他們三叩九磕吧?
在宴會上,由李元河做為翻譯,大越皇帝問了他們籍貫、所學為何,在哪個書院。
言語中便是提出他們聽說大宋如今重視工匠,讀書人也開始做匠業活,不知是不是真的。
胡銓感覺到有些不對,加上這次意外被襲擊,便當先作答,講起這些年大宋的學子是要學一些理論,但主要還是科舉為先,他們基本沒有在匠業這上邊花太多心力。
然後便是,他先是吹噓了一下他們廬陵進士的曆史,然後便講了他們老家白鷺洲書院,又講了這些年程氏理學、張氏理學的區彆和內容……
其它學生們也感覺到一點不對頭,便也撿著儒學來聊。
雖然神霄院是學理科的,但大家卻都是識字會算之後才去的神霄院,而從小學習啟蒙的東西,當然還是儒家經義,哪家小孩子當年沒因為背論語被師長打過手心啊!
哪怕這些年忘記不少,但想說個一二三四出來,還是毫無難度的。
更有趣的是,他們的水平雖然不高,但大越國這邊的儒生水平也不怎麼樣,兩邊菜雞互啄,加上有翻譯在,居然還說得有模有樣。
隻是在知道他們對匠作並不是太熟悉後,這位老國主眉頭緊皺,似乎並不為越國來了幾位儒士而高興,隻是聊了一會,便離開休息了。
倒是在場做陪的一些大越國的國子監士子聽說他們的到來,主動過來切磋做陪。
兩邊的士子雖然語言不通,但書寫卻都是用的大宋文字——這也很好理解,在一百多年前,這裡還是大唐靖海軍節度使治下,一百多年時間,還不足以讓這個國家誕生新的文字。
胡銓的書法學的是館閣體,十分優秀,還臨了幾個字帖給這些士子,得到了不少好感。
不過,越國士子們問的卻不是什麼經義。
他們對大宋十分好奇,打聽東京城到底有多大,大宋皇帝是不是真的是神仙下凡,你們有沒有帶什麼好東西雲雲……
胡銓等人也從越國士子這邊探聽到不少消息。
比如大越國的君主沒有親生兒子,隻是收養了一個十歲的孩子在膝下,如今國主老了,精神越來越不濟,朝廷裡的大權便被劉慶潭、張伯玉兩人掌握,讓人十分憂心。
還有越國國主最近幾年收稅有些狠,朝廷和民間都頗有微詞。
比如他們都喜歡大宋的藥物,問這些宋國士子們有沒有帶……
而問得最多的,還是大宋的工坊,那些一架機器,抵得上十個百個熟練的織戶的機器,還有能一次出數萬斤鐵水的高爐是不是真的?
那種可以自己走動的鐘表是怎麼做到的?那些能治瘴氣和水蠱的藥物都有什麼主藥。
大宋學子們很難給他們解釋其中原理,因為太複雜了,他們當年學習時,也是花了許久,哪是三言兩語講得清楚的。
於是便用比喻方式給他們講了原理,最後這一頓飯兩邊都吃得十分疲憊。
吃完宴席後,眾人被安排去休息。
但這一次,卻沒有集中在一起,而是分成了不同的宅院,好在並不禁止他們相互走動,讓他們心下稍安。
就這樣住了幾日,胡銓每是都在仆人的陪同下,遊覽升龍府。
這裡是大宋與南越國的貿易中心,這裡用犀角、金、銀、沉香、珍珠、象牙換取大
宋的各種物資,但因為大宋的貨物太多太貴,所以,南越國交換最多的,還是稻米。
胡銓沒看到大宋的船,聽說是因為如今大宋海船都去了南洋三佛齊那邊,但他覺得更大可能是大宋的貨船在另外的地方停靠。
……
胡銓很快又見到了那位李元河。
但這一次,對方不再如先前那麼溫和禮貌。
而是帶他看去了一處牢房。
一名奄奄一息的少年被捆在木架上,身上的傷口在炎熱的天氣裡發出濃烈腐臭,臉上的血跡已經乾涸,但胡銓還是一眼認出了他。
那是在廉州築工坊時,這個少年是本地俚人,被他選出來當向導,帶著他走過大大小小的山川穀地。他隻有十五歲,原本是主家的佃戶,很好學,很努力,胡銓覺得他是個可造之才,就教了他如何看管高爐,提拔他當了工坊的一個小坊主。
那時,他家裡人特彆地開心,專門為他慶祝,還請自己參加,給他獨享一塊看著不太可的臘肉。
他準備離開時,還與他約定,有機會,就帶他去京城看看。
如今,這個兩天前還開開心心,給他準備行囊的孩子,卻快死了。
李元河在他身後淡定道:“閣下是聰明人,何必為了一時意氣,永無歸鄉之日呢?”
他們這次也擄來了廉州的工匠,但因為這些士子一臉信誓旦旦地說自己是儒家士子,讓他們耽誤了不少時間,終於在廉州匠人口中確定自己沒有弄錯。
他並不想對這些士子太過無禮,因為他們可能是南越國唯一獲得大宋工坊的機會——不可能再抓到這樣的人物了。
但若是這些人不識抬舉,他們便要給些顏色看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