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六十六章
近鄉情怯。斯江沒有隨大流去逛夜市,她要去大舅舅以前的房子看看,這幾年家裡再也沒有人來過,不知道這個“家”變成了什麼樣,會不會像斯南說的,一直有念舊的人會幫忙打掃院落清除雜草甚至放些野花在井邊。
斯南說她沒有找到景生的時候,她沒哭,可聽到這些點滴的細微之處,畫麵自動跳了出來,她哭得一塌糊塗。舅舅病危,她沒有來,景生出事後,她也沒有來,斯南來找景生,她還是沒有來。斯江心裡一直跟自己過不去,這次終於來了,卻和景生沒有任何關係,這樣也好,她不想給自己任何借口原諒自己。
橄欖壩的變化不大也不小,馬路沒有拓寬,沿街的店依然紛雜紊亂,名為“三峽格格”的小飯店門外的十幾張矮桌上坐滿了人,一眼望去,區分不出誰是遊客誰是本地人。泔水沿著馬路流淌,反射著榕樹上一閃一閃的燈泡。半人高的煤氣罐就架在馬路邊上,鐵鍋在烈火中上下翻騰,掌勺的是一個五官秀美的年輕女人。
“魚頭來啦,78號在哪裡?79、80、81、82、83號,你們的魚頭好了——”另一個年輕川妹子端著一個極大的不鏽鋼托盤從店裡走了出來,放聲高喊。托盤裡疊羅漢似地疊著一盤盤巨大的剁椒魚頭。
“78這邊!”“81這裡。”應聲四起。
斯江站在店門口朝裡張望,裡麵也坐滿了人,剁椒的鮮香辣味混合著煙味酒味撲麵而來。她推開幾步看了看門牌號碼。斯南說的地址不會錯,就是那家米線店,舅舅在這裡中了一槍,當時景生應該就在馬路對麵,他當時看見了嗎?斯江倉皇回望,差點撞到拎著空托盤的妹子。
“對不起。”
“吃飯麼?沒位子了,要等好久——”川妹子上下打量了一下斯江,“橄欖壩從來沒見過你這麼好看的妹子,要不要給你在我姐爐子邊上加個小桌子?”
“謝謝,不用,我不餓,就想問問你們什麼時候開的這個店?以前這裡好像是吃米線的,”斯江勉強笑了笑,掏出錢包來,“買兩瓶冰啤酒。”
拎著酒往江邊走上十分鐘不到,轉個彎,不遠處連綿的青山豁然開朗,無邊無際,連著灰藍的天,空中的浮雲是半透明的磨砂白。斯江再走了幾分鐘,熟悉的籬笆牆躍入眼簾,她不由自主越走越慢,血液卻越流越快,心跳聲鼓噪著耳膜,太陽穴都跟著一抽一抽。
籬笆外的野草仿佛剛被人清理過,留下一整片青黃相間的草皮,籬笆上蔓草爬藤雜密,間中垂下的花苞興許會在明天的朝陽下盛放,略一抬頭,斯江就看見了舊樓那片豔麗的玫紅火雲,夜色中的三角梅仍舊絢麗轟烈。她的腦中瞬間空白了幾秒,一路鼓著的勁和設想的無數畫麵都消失了,甚至她自己都消失了。
木柵欄的門上掛著一把很粗的環形鎖,不知道是斯南和佑寧留下的還是好心人添上的。斯江推了推,木柵欄嘎吱嘎吱響了幾聲,掌心一陣刺痛,大概是被木刺刮著了。她左右看看,把裝著啤酒的塑料袋掛在了柵欄上,踩著橫欄爬了上去。木柵欄搖搖晃晃,居然沒斷。啤酒瓶“砰砰”撞了好幾下,斯江探身拎過來看,玻璃瓶完好無損。
院子裡兩塊小菜地竟然都沒荒蕪,整整齊齊地劃成一條條長方形,靠著石板路這邊插著牌子。斯江蹲下身仔細看,牌子上寫著兩行字“空心菜格格”,旁邊的牌子上寫著“韭菜小蟲”,搭著竹架的那一塊地,牌子上寫著“番茄虎頭。”斯江看了兩遍,的確寫的是虎頭。番茄已經掛果了,青色的,等它們變紅,虎頭的小夥伴們肯定會來采。再旁邊,斯江看見了自己的名字。“辣椒斯江姐姐”,還有“香菜斯南姐姐”,斯江一邊胡亂擦著眼淚鼻涕一邊傻傻第笑,孩子們肯定想不到斯南最討厭吃香菜,再看到“黃瓜景生大哥”時,斯江蹲下身捂住了臉。月光靜靜灑在她不斷抽動的單薄背脊上。
路邊傳來年輕人的說笑聲,斯江抬起頭,籬笆外兩棟樓都沒有鎖門,屋裡沒有人住過的痕跡,但地上桌上空空的竹匾上,都乾乾淨淨地沒有落灰。斯江企圖尋找出一絲景生的印記,轉了半天發現是徒勞,如果有什麼,斯南和佑寧當年趕來的時候就應該發現了吧。屋簷下的燈亮了,水井邊乾乾淨淨,牆角一溜彩色小板凳早就褪了色,種菜的工具整整齊齊收在一個竹筐裡,窗下靠著以前孩子們上課用的黑板,上麵粉筆畫著工作表,左邊寫著人名,右邊寫著日期,兩三天就有簽名,認真地備注著滅蟲、除草、澆水等明細。在虎頭、斯江斯南和景生佑寧斯好的欄目裡,簽著不同孩子的名字。
黑板的左上角,貼著一張明信片,上麵畫著菜田,紅的番茄,綠的黃瓜,紫的茄子,很寫意的線條。“上海的番茄不好吃,黃瓜也不好吃,等我回橄欖壩我自己種,我們一起種。我上小學了,小學很好玩。你們呢?……”落款是一隻小老虎,1994年1月1日。
斯江舉起酒瓶,輕輕碰了碰身邊的酒瓶:“欸,看看呀,小朋友們幫阿拉種了交關菜,有得儂好燒了哦,吾是辣椒,儂是黃瓜,好燒啥麼子?拍黃瓜?辣椒炒黃瓜勿大好切哦。”
“儂洗到啥地方去了啊?電話啊沒一隻,Call儂啊勿回信息,良心呢?被狗切忒了?再勿回來尋吾,儂要變老幫瓜了哦。吾要嫌便儂了,曉得伐?(你死到哪裡去了啊?電話都沒有一個,呼你也不信息,良心呢?被狗吃了?再不回來找我,你要變成老黃瓜了。我要嫌棄你了,知道嗎?)”
斯江從包裡摸出景生的中文尋呼機,一條條信息翻過去,亮藍色的窄窄屏幕上滾動著重複的信息,顧景生三個字出現多了,看上去像錯彆字,又像從來沒見過的生字。
兩瓶啤酒漸空,斯江托著下巴撐著膝蓋,慢悠悠地跟景生敘述這四年來的一切,是回憶,也是道彆,同他,也同自己。
月上中天,斯江爬出柵欄時,微醺得人有點遲鈍,頭重腳輕差點摔了個倒栽蔥。轉過街角的時候,她最後回頭看了一眼,原來這個角度就看得見三角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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