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哉悠哉吃罷午餐出門,也不過才下午三點。在日頭底下走了一陣,正覺著有些昏昏欲睡,眯眼望見對麵一間半開著鋪門的昏暗店鋪,上書招牌:黃記典當。
淮真頓下腳步,摸了摸手上鐲子,闔眼默念:夢卿啊夢卿,你也就留了這麼點裝備給我開局。好歹我睜眼得早,替你將鐲子保住了才沒遭薑素毒手,不如便讓我當了,換個自由身,有朝一日飛黃騰達再替你贖回來。
想罷,睜眼,邁步進店。
店裡就坐著一個藍馬甲的年輕小夥,左右不過二十四五。將那鐲子拿在手裡反複看了看,笑著說,掌櫃這幾日都不在,他眼力也不大好,隻知道這東西成色好,又有些年份,是個鮮見的老東西,能值不少錢。但具體能值多少,他又說不出個究竟。
然後又說,掌櫃不在,他也頂多能預支給她三百美金。既然將這祖傳寶貝送了過來,也必是為了應急。既然洪爺手下打手也在,就當麵先打個條子,替她將鐲子保管幾月,待她有錢了再贖回來也不晚。
說實話,淮真對金銀玉器古董行當全無研究。當鋪小夥講話誠懇,又當即替她將借條寫得一清二楚,她便不再去探究竟。
拿上錢出門,那小夥又將她叫住。淮真回頭,那小夥追上前來給她一隻小小布包。一展開,裡頭躺著一隻淡紫色、細細的賽璐珞手鐲。
那小夥笑著解釋道:“小姑娘獨自一人出門在外,身上戴著這麼貴重首飾,實在不妥,也不安全。沒有首飾,又空落落的,怕你覺得少些什麼。這手鐲在美國不算稀罕物,在咱們家鄉女孩子中間是頂時髦的物件,輕便新潮又好看。那鐲子我我便先替你收著,這事我也替你瞞著掌櫃,等你尋著好的落腳處,記得儘快贖回來。因著我年底就要回鄉去了……”
接著又說,“我出洋來時,家裡妹妹也和你年紀一樣大,頂喜歡賽璐珞手鐲。如今她也出嫁了,看不上這小玩意,也不知該送誰好,和你有眼緣,便贈你了。”
剛要謝他,那小夥忙一溜跑遠了,在馬路那頭衝她揮手道:“記得早點贖回來啊,趁我還在這——”
她立在路中央,將那鐲子套在腕上,衝他揮揮手。
等他跑沒影了,她攥了攥手頭那三百零三分美金,心裡百感交集。
冬日裡,天暗得有些早,製衣工廠與雪茄廠的華工下班出來,恰好是街上人多的時候。
淮真站在距離都板街幾步之遙的薩克拉門托107號外頭,不遠處是剛剛準備開門營業的澡堂。她從下午四點,用手鐲換到了三百美金之後就開始等在了這裡,至此已經快要兩個小時。
內河碼頭輪渡大廈第四次將半小時一響的鐘聲遞進這喧鬨的唐人街集市的夜幕初上裡,那終日緊閉著嘴的看管壯漢終於向淮真走過來,說,“洪爺叫我六點一刻之前將你帶過去。”
如果西澤或者安德烈沒有到來,那她懷揣這三百美金,和懷揣一隻現下毫無用武之地的玉鐲子並沒有半點區彆。
淮真側頭對那壯漢笑著說:“大哥,要不你偷偷借我一百二十五塊?”
壯漢緊緊閉上嘴,憋了好一陣,黑黝黝的臉泛起紅,一路紅透到脖子上。
她不過同他打趣開個玩笑而已。見壯漢這副模樣,莫名又覺得很好玩。笑了會兒,便往朝街麵外看去。
滿街都是黑乎乎燒結磚築起來的建築,寶塔的屋頂,伸出影影綽綽的彎曲簷頂,保留著上世紀末尾的中國韻味,古老,又有些不三不四。人聲鼎沸裡,霓虹燈也在那一刹那亮了起來。“魏家澡堂”四個大字招牌旁黃澄澄的頂燈,映照出她眼裡清亮的光。成群結隊擠進澡堂低矮的木板房門的男人們,將淮真視線整個擋住。因此,她並沒有看見立在巷道屋簷影子遮擋下的高大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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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金山市寬廣公路在此處徹底終結,向房屋中逼仄街道擁擠過去。行人道上烏黑斑駁,不知結著什麼東西殘留下來的陳年汙垢。路上有四五小孩,光腳丫子在樓道上街麵之間來回穿梭,肆無忌憚的追逐嬉鬨,直直撞倒在那高大白人的靴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