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加緬度市有什麼好去……”
“年二十八晚上,有堂會選舉,按往年列,得去二埠通通氣。”
“那等堂會那晚上,淮真不還是得見著洪爺與小六爺?總不能不去。”
“當然得去,不然怎麼在這唐人街過下去?”
“那怎麼辦?”
頓了頓,阿福道,“辦法自然是有。”
吃罷飯,雲霞拽著淮真一道上樓去,將往年小了不能穿的衣服都拾掇出來,一定要求她試一條她沒機會穿的藍色條紋的米白色中領毛線長裙,以及一件紺青的長袖襯衫。
“是不是沒有見過這樣的衣服款式?現下國內衣服都照著花旗國雜誌畫報學的,在這裡買,便宜又好看。這些都給你,趕上周末咱們去市場街買新的!”
羅文在樓下催:“斯托克斯街的電車要走了!”
雲霞這才挎上書包下樓去,一麵跑一麵喊:“淮真等我下課回來!”
工作日,羅文白天會在傑克遜廣場一家白人家庭做仆婦,正好在這個時間點和雲霞坐同一班纜車去下城區,留下阿福與淮真在店裡。
阿福讓淮真坐在櫃台後麵,也沒說要她做什麼,扔給她一本《唐詩三百首》便上樓去堆皂角。
小半個上午,店裡隻來了兩名漢子,將背的兩筐臟衣服放下便走了。淮真從寥落古行宮一直念到春眠不覺曉,簡直要瞌睡過去,店裡又來了個黑黢黢的年輕小夥,一進來就慌裡慌張的笑道:“福叔,我起晚了。”
阿福聲音從樓上傳來:“閨女,起來,咱歇歇,換他來。”
淮真忙拾起唐詩三百首放在一旁,起身讓他。
那小夥坐下以後,眼瞅著淮真,高聲問道:“阿福叔,這女仔是誰呢?”
“是我親兄弟的閨女,現下已過繼到你阿福叔名下頭。”
“那您福氣可真好,兩水靈靈閨女,不知便宜哪家臭小子……”
阿福這才慢悠悠拎了隻簍子從樓上下來,見淮真有些無聊,便說道:“禮拜一白日裡頭沒什麼人洗衣服,留他一個人手足夠。走,閨女,想吃什麼,季叔帶你逛市場去。”
十點剛過,人漸漸多了起來。學生都已去上學,青壯年也大多去上工了,街上多是些婦女小孩,也大多挎著一隻菜簍子上街買菜。淮真跟在阿福身後,走幾步路便會跟著他一塊兒招呼幾位熟人,不論是街上買菜的大嬸,抑或是生鮮百貨的店主,都叫得出名字。阿福有時直呼其名,遇上年長的,則以“壽叔”“陳姐”相稱;這時候對方往往會問起淮真,阿福則會讓淮真稱呼對方為“阿壽爺”或者“陳嬸”,爾後向諸位解釋:這丫頭是廣東鄉下弟弟的小女兒,現在過繼給他了,是他阿福的閨女。
三五次後,淮真立刻醒悟過來:舊金山統共五萬華人,大多數人彼此都有些淵源。平日裡上街買菜辦事,也無主客之分,都得看人麵打招呼;季叔也不是帶她上街買菜,而是讓她認人,也讓人認她。
等打過了照麵,阿福又會同她問一次,“可記住了?”
她立刻說,“記住了。”又在腦海中記誦一次。
一個早晨下來,見了百多生人,淮真竟能記住個七八成。
臨近中午,兩人也有些餓了。迎頭看見一間廣東茶樓,阿福便帶著她進去吃午茶。
點了四五屜點心與一壺紅茶,稍坐了一陣,一名著白圍裙的女工推著點心經過。阿福喚她一聲:“六少奶。”又回頭對淮真低聲說,叫六嬸。
淮真立刻甜甜道:“六嬸。”
六嬸年紀四十上下,微微發胖的臉孔繃平了歲月褶痕,模樣氣質說不出來,但衣著從頭至尾都有種說不上來的熨帖得體。見她麵孔生,又這樣稱呼她,也沒多問。隻對阿福點一點頭道,“這閨女年紀要小些。”
阿福道,“這個能小一歲半。”
六嬸又將她打量一番,道,“現在年紀小,等兩年養好了,不知該是個如何水靈的大美人。”
阿福道,“就是瘦了些,得多吃點兒。”
六嬸又問道:“在鄉裡可許了人沒有?”
阿福道:“年紀這樣小,還早呢。”
“該好好看一看了,不然過兩年就得回國相親,一來一去,一年功夫就沒了,多耽誤事?大埠二埠青年才俊那樣多,得好好挑一挑。”想了想,又說,“我有個侄兒,現下在海軍陸戰隊,今年二十四了,沒空回國相親。也是一表人材青年才俊,過陣從東岸過來,我帶來給您看一看?”
淮真腦袋垂下去喝了口茶,一席話講得耳朵有些發燙。
六嬸道:“還害羞呢。”又笑了她一同,“十五歲,也不小了。”
阿福道,“哪能跟我們那年歲比呢?”
這時那頭有人喚,六嬸忙道一聲:“少陪。”這便走了。
兩人兀自吃著茶點,一席無話。
隔了陣,阿福又說:“那白人小子,對你怎麼樣?”
淮真道,“挺好的。”
“好也沒用啊。不止白人靠不住,法律也不允許。難不成指望他帶你離開美國,去彆處生活?”阿福歎口氣,“斷舍離呀。”
“還……斷不了,”淮真手捧茶杯喝著,一聽這話,忍不住將頭埋下,“我……欠了他好多錢,還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