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從中華到美國,變換了政府生長養育,複操著各異的方言,然而今日再次相會,如兄如弟……你們與我聚首,一視同仁。因我們有同一希望與同一命運。所收經費,用為房租、薪水、工食。尚有餘存,留辦善事。遇鄉人口角爭鬥細小□□,由館力為勸解,使各相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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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真喝了不下四杯雲霞遞來的烏龍,直到半場堂會結束,才勉強醒了點神。
年三十下午,年長的人們仍得留下來,一齊前往同鄉會吃茶。婦女打牌,男人們喝酒,小孩兒們留則吃糖果點心,晚些時候一齊喝牛肉湯,都是往年慣例,阿福與羅文都得一齊去。年紀與雲霞淮真相仿的,要麼惦記著出去唐人街玩,要麼就是念了高中,仍還有課業得回去完成,都需得趕緊回家去。
雲霞需去鼓樂隊練習,淮真也要去中華客棧熟悉一下未來兩天要做的工作,兩人一道出了仁和會館大門,冷冷清清的街上突然響起一聲口哨。
一回頭,尚未見著人,先響起一陣京腔。
四下一找,隻見洪涼生一身黑色唐裝,吊兒郎當在巷道出口堪堪一倚,便擋住大半條去路。低頭玩著隻鼻煙壺,漫不經心的說,“什麼都不挑,你倒是目無俗物。去勞什子大賽賺那幾個鋼鏰做什麼?跟著你小六爺混,不愁吃不愁穿,要什麼有什麼。”
洪涼生擦完鼻煙壺,收起衣袋裡。舉頭,開始打量淮真,目光有些不遺餘力。
雲霞擋在淮真前頭,氣勢倒很足,“今天當著眾人麵,你爹都同意讓淮真留下了,你彆賴皮啊。”
洪涼生指指自己鼻子,“怎麼樣?”
淮真想起那天在巷子裡的事,說,“你請那拉丁女孩子去中華客棧,是因為葉姑娘的墨西哥男友要來嗎?”
洪涼生頗不屑道,“關她什麼事?”
她說,“淨找些歪門邪道,還不如光明磊落和人公平競爭。”
“我競爭誰,她?”他笑了,偏偏腦袋打量淮真,“那日戲院,滿堂富貴皆相關,獨你一個事不關己,氣定神閒。你可比她有趣多了。”
雲霞忙說,“彆人已經有男友。”
“我還沒問呢,那天那白鬼小子挨我那幾下,挨得還過癮不過癮?下回再讓我見著他,給他賞個更過癮的。”
洪涼生背負著手,繞著兩個人轉了個圈,“為女人花錢都扣扣搜搜的壞家夥,究竟哪點好?”想了想,笑著問,“床上功夫好?”
雲霞道,“六少,您可尊重些!”
淮真呆立半晌,突然想起什麼,笑出聲來。
洪涼生停下步子,“什麼使你這麼開心?”
淮真笑著問道,“聽說六少吸大煙。”
“偶爾。”
“常去妓館吧?”
洪涼生偏偏頭。
淮真說,“彆的我沒見過。但六少這麼放浪形骸,恐怕再好的功夫也禁不起折騰。”說罷低頭,周身摸了摸,發現換了身衣服,沒摸到惠氏診所的名片,隻好衝他抱歉一笑,“治不舉,我聽說惠大夫是一流的,下回六少過來,我請惠大夫給你開幾服‘生精露’或者‘壯陽久戰丸’之類的秘方……你可彆不好意思。”
“我的姑奶奶,惠老頭子淨教了你些什麼……”雲霞捂著額頭,覺得她黃段子講過頭了,扯了她幾下,叫她住嘴。
淮真興頭上來了,甚至替惠老頭打起廣告來:“隻有累死的牛,沒有耕壞的田。沒有雨露,草木不能生長,沒有海水,魚蝦不能生存,沒有生精露,就不會有……”
遠處有人過來,雲霞嚇了一大跳,將她嘴死死捂住,使了勁的將她拽走。
洪涼生站定在原地,也沒追。被雲霞捂嘴拖走的時,餘光裡,淮真似乎見著他緩緩噙起些許微笑來,遠遠望過來,眼神極有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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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客棧在薩克拉門托主街上,一共三層中式樓房,一樓餐廳供應早中晚三餐,二三層樓有大而顯著的招牌,上頭霓虹燈亮著的“chop suey(炒雜碎)”是北美著名的中式菜品之一。
入住客棧的除了應邀以及慕名而來的政客富商,二十四名華埠小姐也要一同入住中華客棧。因為來客眾多,且不再限製於中國大陸來客,客棧菜單統統更換為英文菜單,不大懂英文的客棧侍應也都遣去後廚幫忙。
一同去客棧為周五來客服務的,包括淮真在內有二十二人,男女各占一半,大多十六七歲年紀,在遠東公立中學念書,隻有兩人外出念了高中。他們主要職責包括將晚餐早點送往客人指定的房間,用流利英文,為點菜有困難的客棧客人介紹中國菜式,以及在他們需要時,可以帶他們去唐人街參觀導覽;所有人都需要記得當天入住每一名已有預約的貴客的姓氏及房間,在禮拜六一早將客人送往華埠小姐大賽的賽場,便結束客棧工作。之後,可以選擇去大賽現場觀看,或者去為外籍遊客作導覽解說。
二三層客棧與一樓餐廳已經提前兩天閒置出來,進行十分徹底的清潔過後,依次在門上貼好住客名牌。一層樓也重新布置出了舞池與舞台,並雇用了唐人街最著名的華人樂隊以及從中國請來的雜技團進行表演。
大致流程介紹完畢,客棧老板帶大家從一樓到三樓熟悉兩遍,告知禮拜五早晨前來客棧的時間以後,便為眾人分發了統一服裝——一條淡青色的旗袍與一雙白色低跟鞋。
淮真心頭大笑,原來是真的要穿成一根蔥,也怪不得惠老爺子。
所有事情交代完畢,客棧老板突然將淮真叫到一旁,遞給她一張名牌房號,說,“三百一十二號房間的克勞馥先生特意點名,所有客房裡的早餐、晚餐,以及第二天的解說都交由你來安排。”
對她這麼放心?
淮真倒是一愣,隻好點頭答應。
當晚便向客棧老板要了一份菜單拿回家研究了一番,優先將左宗棠雞,炒雜碎,揚州炒飯與西湖牛肉羹從菜單上劃掉了。
然後將早餐統統更換成一盅兩件的蒜蓉雞腳,豉蒸排骨,油泡蹄子,奶黃包,糯米雞與一壺菊普、香片、水仙、鐵觀音或者英德紅茶,佐以一些乾貝蝦仁粥以供選擇;晚餐則是廣東茶樓最典型的冷盤、熱魚湯、二熱葷與蒜蓉龍蝦海參鮑魚與蝦醬通菜的搭配。
第二天將這份菜單帶去給客棧老板,竟難得了老板一番誇讚。
爾後淮真又特意問他要來一份二十四名參賽的華埠小姐名單,回家向阿福、雲霞與羅文搜集熟人好玩有趣,又無傷大雅的笑料。以便第二日有人問起來,除開點評女孩子外貌,她有一些彆的玩笑話可講以外,也不至於冷場。
某次問及黃文笙的姐姐黃文心,雲霞突然想起,“有個叫陳貝蒂的女孩子,跟你一起在中華客棧做侍應,她來找過你沒有?”
淮真搖頭,“不認識。”
雲霞有些擔心,“她也算優秀漂亮,從小跟黃文心一塊長大,事事都愛跟文心比。後來文心考上大學又交了男友,可把她嫉妒壞了。前幾天她還來跟我打聽你,問我你怎麼跟安德烈·克勞馥先生熟識的。我怕她起什麼歪心思,就沒有理她,說你的事我不清楚。“
淮真搖頭,“沒來找過我。”
雲霞這才說,“但願是我多想。”
過年難得幾天假期,阿福洗衣兩個女孩子各自忙活自己的事,都沒好好吃上幾頓飯。時常從鼓樂隊或者客棧回來,坐在二樓餐桌旁,對著一盤已經涼了兩個小時的餃子,默不作聲一通狼吞虎咽。等餓勁緩過來了,兩人才回過神,看著彼此大笑起來。
經過這幾天折騰,淮真不僅沒成功健體增重,反倒和雲霞一樣,整個人又消瘦了一圈,叫阿福氣的不行。
直至禮拜五前夜裡,雲霞與淮真一起在屋裡,各自換上鼓樂隊的大紅馬甲黑長靴,與餐館侍應的淺綠旗袍,站在穿衣鏡前先各自愁眉苦臉了一陣。
雲霞說,“我第一次作鼓樂隊領隊,帶著一群女孩子們穿過大半個舊金山呢……還邀請了早川君來唐人街。要是讓他看見我像個大頭蝦一樣遊街示眾一整天,我簡直不要活了。”
淮真安慰她道,“沒事,我還是蔥呢。我倆一塊,整個蔥爆大頭蝦。”
爾後兩相對視,又都笑得不行。
雲霞又問,“那個與聯邦警察很熟的白人會來麼?”
淮真道,“誰?”
雲霞擰她一下,“彆裝蒜。”
淮真回過神,這才想起西澤來。
說起來已經快兩周沒見著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