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太平亂世裡人人都如草芥, 論有再大本事,在白人麵前還不得夾著尾巴做人。如果洪爺真也這麼認為, 淮真倒覺得他實在有些看得起自己。
入學成績在周五一早便托唐人街報童送了過來, 協和學校考上四年級,遠東公立學校竟在最高的四年級,比她預計的更好一些。阿福洗衣鋪的眾人都高興得不行, 說隻消再念半年, 考到外頭高中去, 往後每天都能跟雲霞一塊出門上學。
隻有淮真心裡頭有些擔心,協和三年級課程她大致看過,去學校勉勉強強能跟得上。倘若上四年級, 恐怕就要吃些苦頭了。除了記性好點, 她為數不多的優點包括掂得明白自己幾斤幾兩重。拿著這份入學通知,隻好暗自怪自己考試時尺度沒拿捏妥當。
雲霞以為她仍為那天晚上那個救助會送去學校女孩的事情憂心,便寬慰她說:“放心,等禮拜六的堂會正式入了仁和會館,在舊金山地頭, 都再沒人敢為難你。倘若有人那晚去了戲院認出你來, 從此過後, 也決計不敢多一句嘴。”
淮真這才想起,洪家父子回來了。
不過堂會之前, 她倒是先看見了洪涼生。
立春一過, 日頭拉長了些,溫度也回暖不少。不過舊金山的天氣, 天陽出來前以及落山後,海風一吹,仍涼得透骨。淮真謹遵醫囑,每天六點起床沿企李街到薩克拉門托跑步,長陡坡上數個來回,返回都板街時已大汗淋漓。又因手裡拿著剛買的菠蘿油與咖啡壺,隻好將毛線外套脫下來係在腰上。走在路上,突然聽見剛剛經過的一條巷道裡傳來一名洋婦的尖叫,爾後,一群男青年肆無忌憚的大笑起來。
淮真後退幾步,悄悄往巷道裡看了一眼。裡頭有一間漆藍漆的雜貨鋪,門口幾名唐裝青年將一名金棕肌膚的洋婦團團圍攏,用英文和她講些頗不尊重的話。青年們個頭都挺高,反襯得那白人女人身材有些嬌小。她似乎有些拉丁血統,頭垂下來,卷曲的黑色頭發遮住小半張臉俏麗臉蛋,一雙手捂住眼,好似有些羞憤,又像在抹眼淚。
正思索著是否要去找唐人街的巡警過來,垃圾箱一旁臟兮兮的毛毯裡蓋著的大胡子老頭動了動,伸腳絆了她一下。
淮真險被他絆倒,猛地收腳站穩,低頭去看那老頭。
那老頭緩緩說道,“瑪麗是新來的,昨晚拉了一夜的客,半個子都沒賺著,老母不讓她進門,在外頭凍了一宿,急瘋了了。”
淮真聽聞,又站定悄悄聽了一會兒。
老頭接著說,“下禮拜不知幾多白種闊人來唐人街歇腳,幾個大少爺們花五美金給這便宜貨一個去中華客棧傍大款的好機會,她哪敢不識抬舉。現在生意上門來,你可彆瞎摻和。”
這老頭自己落魄潦倒,倒頗能道出一些唐人街時事經緯,淮真覺得倒是好玩。低頭去看,見他黑黢黢額頭上生著幾個癩疥,搞不好就是阿福口中那個癩疥王八。
她待要細看,裡頭青年似乎已經談妥價格,回身往外走。迎臉一個深紫唐衫高挑瘦削青年,垂頭點煙,銜著吸了一口,稍稍抬眼,立刻捕捉到她的視線。
洪涼生停步,挑著嘴角一笑,十足的二世祖相。
淮真被他笑得一個哆嗦,回過神,拔腿就跑。
一口氣跑過兩條街區不敢回頭,直至進了都板街,回頭去看,發現確實沒人追上來,這才緩了口氣。
說起來,洪爺這大閻王她倒不怎麼怕,卻有點怕這不按常理出牌的六少爺。
不過往後幾天倒再沒在街上碰著他,相安無事,一直到堂會那一日。
除夕的晌午,淮真與雲霞一塊上街去將最後一車衣服送返各戶人家,回到家中,掛上門牌,宣告今年阿福洗衣正式打烊,大夥明年再見。吃過午飯,季羅文也向服務的白人家庭告了三日假,背著籮筐,帶家裡兩個姑娘一起上天後廟街燒香祈福。
臨近年關,街上已熱鬨空前。商鋪還未關門,各家各戶已開始灑掃庭院街道,清空四邑同鄉會、以及各大族姓門匾上上一年的門神與桃符,關上門後,婦孺紛紛攜著小幼上天後廟請新一年的門神。
天後廟也迎來一年一度香火最旺的日子,焚香,祝文,焚帛,捋酒……佛龕前人來不絕,引罄聲裡,淮真與雲霞各執一對門神與桃符,等到阿福買來燃料、水與蠟燭,彙合以後,一同前去仁和會館。
立在斯托克頓街的高坡上,聞著寺廟香火氣息,十字交叉的唐人街上大紅燈籠與大紅橫幅的張燈結彩清晰入眼。每一盞路燈下都已掛上簇新的廣告招紙,大多數都與華埠小姐選美相關,上頭寫著歡迎市政府官員、外省、祖國遊客前來的英文賀詞,仍有少許黃柳霜《龍女》電影宣傳未完全替換。
再往遠一點,唐人街外佇立的高樓將低矮唐人街包圍著,樓上飄動的四十八星旗更為惹眼,仿佛在提醒每一個人們——這幸福美滿的海市蜃樓,一寸寸土地,可都是建立在壓迫你們的帝國之上。
植根在這裡的華人,逢年過節,也無山川可周遊,郊外也無寺廟可參拜。非自家天子腳下,無國無主,甚至不知究竟由哪一國神祇庇佑……隻有層層森嚴盤剝的法治隔絕這四十條街巷。可麵前經過的人們,每個人臉上神情都是怡然的。
抵達斯托克頓街,迎臉望見一座黃澄澄中式建築,頗為惹眼。一對木雕的獅子守衛著寬闊的門廊,門上還有個上馬石的石墩;門裡懸著一排半人高的大燈籠,左右兩側各有一句垂直雕刻的對聯:
“祥光涵萬裡,瑞氣普同仁”。
淮真低頭看那獅子,心下想著,北京胡同裡有些宅子外頭也有這樣的獅子,小的盈尺,大的逾丈,府邸主人身份不一,用的獅子尺寸也不一。這裡萬裡海外的一對獅子,也不知有沒有這種講究。
門後候著的一名士紳模樣的老者,見她打量獅子,便上前來同她解釋道,“彆光顧著看獅子,來看一看這牌匾,識是不識?”
淮真抬頭,望見頭頂一隻字跡斑駁、與會館堂皇頗不相稱的舊牌匾上寫著“仁和會館”四個字。
正不知何意,那老者接著說:“這坊上題的字,是光緒爺的禦賜。”見她不識,似覺無趣,便越過她,問阿福:“人都到齊了,還不進去?”
阿福四下一尋,問,“惠爺來了沒?我這小女第一遭來,我等一等惠爺一同進去。”
老者便說,“指不定惠爺正在裡頭等著呢。”
阿福猶豫了一陣,仍硬著頭皮,帶一家人一同進去了。
穿過門廊,走了進去,這才知道裡頭彆有洞天,四層高樓裡,來客各自圍坐方桌前飲茶,低聲談笑,著白裡衣黑褂子的堂倌,來去自如,間或忙裡偷閒,倚靠在三樓闌乾上看些什麼好戲;幾名茶博士各執一隻細長嘴大銅壺,穿梭於坐客之間,眼尖望見誰碗裡茶水空了,背負著的手掂了掂壺,壺嘴的茶水便半滴不漏甄滿瓷碗,撫撫衣角,腳步輕快地往下一處去了。
這滿堂的賓客,竟不顯絲毫雜亂,淮真暗自稱奇。再往裡走一些,一個中年人突然站起來,大喝一聲“好——”,爾後,堂中眾人紛紛鼓起掌來。阿福在角落尋找到一張四方桌,拉著一家四口趁亂裡坐下。淮真透過人群往堂中看去,隻見原是一戶新開業銀匠鋪家的兩歲小兒新入的堂會,入會抓鬮,在一堆筆墨紙硯、珠釵、籌筒與美分中抓到一冊賬簿。
那小兒父親麵有紅光,掬起洪爺遞來的酒杯,朝堂下一飲而儘。一眾人齊聲喝彩:“這小子將來必子承父業,江氏銀器後繼有人,大發大發!”
淮真才剛看了個明白究竟,喧鬨聲中,洪萬鈞突然撥開人群,往這一邊角落望過來,視線不偏不倚落到了淮真身上。
眾人隨之看來,霎時鴉雀無聲。
洪萬鈞突然開口說道,“初來乍到,既然來了,不如也來抓個周,圖個吉利。”
阿福慌忙說道,“我家這丫頭也不似兩歲小兒不懂辨物識物,這個年紀上,何故再玩這遊戲?”
洪萬鈞笑道,“這丫頭,你說她是你鄉下兄弟家閨女,可誰知道她是個什麼來曆?要是唐人街因著她出了什麼事,是我洪萬鈞替她擔著,還是你季福替她擔著?”
洪萬鈞接著說,“沒人擔得住這風險,想居住在唐人街,也可以。會費一月三十美金,你替她繳?惠爺替她繳?”爾後看向淮真,“還是你自己繳?”
阿福正要起身講話,羅文掐他一下,將他按下去。
淮真站起身來。
洪萬鈞見狀,揚揚手,叫她上來。麵目和善,卻有些不容置喙的意味。
淮真恐他後頭再拿什麼事借題發揮,輕拍雲霞手背以示安撫,毫不猶豫起身上前去。
滿座千餘人注視下,淮真再度站立到人群焦點中去。
隻見一張供台前幾米的長桌上,原本放著官印、桃木刀與慣常筆墨紙硯的玩意。待她上前來,桌上的東西不知何時已更換過了。此刻上頭,正陳列著幾樣物事:一張賣身契,一張婚帖,一隻鐵質的聯邦警察內部狗牌複刻樣本,以及一本《本草綱目》。
這些東西想來一早就準備好了,淮真心下立刻有數,明白洪爺要做什麼。
從賣身契到婚帖,這兩樣都是淮真與他打的賭,淮真僥幸贏了一回。此刻再被洪爺擺到台麵上,不過是向她提個醒,告訴她從前這兩身份是洪爺給她的,此後恢複自由身,以尋常人家女孩子身份生活在唐人街,還得洪爺給她三分薄麵;後頭狗牌複刻,是警示她,不要在他眼皮子底下與警察勾結;最後一本本草綱目,大抵是承了惠大夫麵子,才在堂會上有這一試,結合前麵幾個玩意,仍是想告訴她,不要以為得了惠爺照撫便與我作對。唐人街這地頭,我不罩你,出了事,惠爺也罩不住你。
淮真從這長桌前走過去,走到桌子最尾巴上,洪萬鈞正好立在她身旁。
洪萬鈞便問道,“你什麼都不取?”
淮真說,“不取。”
“想好了?”
淮真點頭。
洪萬鈞這才一聲冷笑,往香堂處取來一隻拇指大的杯酒,遞給她。淮真接過來,仰頭飲儘,從咽喉辣進肚子裡去,整個人立刻有些發懵。頭腦袋沉沉的走下堂去,心裡頭卻輕鬆不少。
混沌中,隻聽得堂上漸又熱鬨起來,有人在上頭替洪萬鈞念著祝詞,擲地有聲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