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尖下巴的女孩一雙藍色眼睛總不住打量她, 卻自始至終沒同她說過一句話。她叫黛西,淮真視線經過她, 偶然與她對視時, 莫名能從她眼底讀出一點不喜或是敵意。
事實也確實如此。因為她聽見安德烈同她說:“黛西,你這樣十分無禮。如果你不打算收斂你的視線,至少應該微笑。”
黛西說, “微笑?對誰?我從不對任何一個美國鄉村女孩微笑。有色人種?彆提了, 你以為我為什麼來唐人街。”
淮真無比慶幸這不是二十一世紀的一場美國小碧池們的糟糕見麵會。她幾乎能想象這女孩回家點評她的ins主頁, “我天,看看她這些糟糕透頂的自拍,還不如沒有。”
再往下翻一翻, 發現她每天的日常生活與交友圈子都被困在這小小atown裡, 甚至需要每天早起不甚雅觀推著一板車衣服出門,挨家挨戶上門敲門,在這著名紅燈區和雜貨鋪早起的女郎打招呼或者鬥嘴……黛西高貴的自尊自信會得到無上的滿足。她一定會想,“她甚至沒有一張和小赫伯特的合照,真是個可憐的女孩。”
假如有這一類社交軟件, 淮真一定會迫不及待上傳自己每一天的生活。
大概隻有關帝才知道她有多喜歡這地方。
安靜了一小會兒, 她聽見黛西又問, “她是否隻有八十五磅?”
那是一句法語,但淮真聽懂了。感謝歐羅巴, 學生們多多少少一點其他國家日常用語。
也感謝克勞馥與穆倫伯格已經移民到美國足夠多年, 多到讓年輕一代的家庭教育裡,法語與德語成為並不是不可或缺的一項。黛西的法語也許並不比她好太多。
這次輪到淮真同她微笑。
“這體重在華人女孩裡不算太輕, 但因人而異。最近有聽取華人醫生的意見嘗試增重。”
黛西有些尷尬,扯了扯安德烈一宿,一臉“你為什麼沒有告訴過我她會法語”。
安德烈攤攤手,表示他也才知道。
凱瑟琳再次笑起來,“增重?也許去健身房是個不錯的主意。”
“唐人街沒有健身房。”
“也許可以去西澤常去那裡——他有帶你去過嗎?”
西澤一臉不想說話的表情,“沒有。”
“事實上我跟他不熟。”淮真抿嘴笑道。
凱瑟琳瞪大眼睛,“噢,是嗎!”
西澤看了淮真一眼。
她也回望過去。
My girl?聽起來很好聽,很值得尊重,但是她並不覺得達成過類似共識。
這一類飽含某種默契的對視,在有心之人看來並不是什麼好事情。
黛西仰頭,看到合和會館綠色房屋上同時飄動的兩麵旗幟——“四十八星旗旁邊那一麵是什麼?”
安德烈道,“是中華民國國旗。”
“為什麼同時懸掛兩國旗幟?這裡不是美國土地嗎?”
安德烈抬頭。
淮真答道,“華人來到美國,比大規模抵達東岸的歐洲人要晚兩百年。因為中華民族有近五千年的文明,即使移民過來已有三代,文化認同仍不在美國形成,是典型後喻文化民族。”
黛西問,“後喻?”
“社會秩序不依靠法律維持,而依靠風俗習慣等等思想與行為來維係,在這種文化裡,長輩有絕對權威;於此對應的是前喻文化,在這類文明裡,長輩不再是向導,而且根本不存在向導。”淮真試圖將這個問題更具象一點,“後喻華人喜歡從從前吸取教訓,前喻喜歡展望未來。華人是最為典型的前者,美國則是極端的後者。”
包括後世斬獲諸多獎項的電影裡,華人電影永遠在展現民俗風情,極具吸引與思考的都是舊的部分:臥虎藏龍,頤和園,霸王彆姬……美國電影卻在無窮無儘的想象力中探索新一代的情懷,除開無數鼎鼎大名科幻著作,淮真覺得最典型是《頭號玩家》。
最近這一段時間裡,她無數次探究著唐人街與西岸白人衝突的根本原因。
這種天壤之筆的文化體係,大抵可以成為造成這種抵製與排拒至關重要的衝突。
一間特意灑掃出來的禮品店外聚集了不少白人女孩子,凱瑟琳駐足看了一陣。
淮真說,“也許可以去買一些畫黃龍旗的郵票用以珍藏。改朝換代了,從前唐人街堂會的黃龍旗也改換作青天白日旗,黃龍旗郵票已經絕版,老板舍不得銷毀,可以留下以供珍藏。”
“絕版”二字對女孩子的吸引力並不一般小。在凱瑟琳慫恿下,黛西也跟進店鋪挑選郵票。
淮真仰頭,覺得自己手頭寬裕了,也要去郵局搜集多一點四十八或者未來的四十九星旗。到以後終於成為五十星的不久將來,這兩款郵票都會成為天價。
跟在女孩們後頭,淮真見安德烈放慢腳步,有意同她聊天。
“黛西對西澤就像一切普通女孩對帥哥的心血來潮。相信我,去香港前一月,她不停念叨著的還是一名耶魯畢業的old money。”
“Old money?我想你們都是。”
“若不是這次旅程,她壓根記不住小時候那總將她嚇哭的隔壁少年。作為她的兄長,我不認為西澤比她看上的任何年輕帥哥好搞定。”
“你怎麼會以為我能搞定?”淮真笑道,“我確實和他沒有那麼熟悉,甚至上一次對他發出禮貌邀請,都被視為僭越。愛情在這片風潮開放國土上任意兩個年輕俊男靚女之間萌發,都是無比輕易的事情。但我想不會輕易發生在加州存在於一個共和黨排華者——與一名華人之間。尤其是,我是得到他的幫助,才恢複自由。西澤很紳士,也很疏離。My girl是他能給予的最好尊重,我很感激他。”
“相信我,他確實對你十分感興趣,這件事在他身上極少發生。”
“我當然相信他對我有一些好奇,否則他一定不會在那一通電話以後踏進那一家雜貨鋪。我記得有講過,美國人永遠在尋找新鮮刺激,而華人卻始終容易懷舊。”
這番話還未講完,安德烈張了張嘴,卻什麼都沒說。
淮真從他藍色眼睛裡讀到一種離奇的情緒。
帶著莫大哀慟,愴然,恍然大悟,甚至還有一些被誤解的傷感與委屈。
店鋪裡人來人往,是流動的,可那一刻安德烈卻像是靜止。他在悲痛,而那種悲痛不可逆轉,無可挽回。
她突然想起一個詞。叫做永失吾愛。
淮真嚇了一跳。
那一秒過後,凱瑟琳在遠處呼喊:“安德烈——”
安德烈頓住,視線從淮真臉上移開,越過她走向凱瑟琳。
她回頭看了一眼,心情仍難以平複。但她知道,那一刻他在試圖辯解,為他自己,為某一件事。
但他不能說。
否則下一刻,淮真甚至覺得,自己會從他口中得到一個女孩的中文名字。
“季淮真。”
西澤的聲音將她拉回現實。死一樣的沉寂消失了,周圍雜亂的英文漸次響起。
“我等太久了,”他走過來抓住她的手腕,“他們人呢?”
淮真偏偏頭,往裡看了一眼。
西澤往裡擠過去,仍捉著她的手腕,看樣子是想連帶著她一起帶進人群去。
一邊走一邊抱怨,“季淮真,你能不能給自己起個英文名,比如sophie, ana之類的?”
淮真心裡好笑,“你不是會講廣東話嗎?”
“語言是工具,不是用來講一些無比繞口而毫無意義的拚湊詞彙。”
“淮真有意義。”
“我不想知道。”
“我記得你的全名可比我的音節長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