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澤很長一段時間都在試圖弄明白, 那天夜裡的唐人街到底成全了他什麼想象。
他低頭,看見手裡繩子係著的粗纖維紙張, 裡麵充塞著來路不明的乾燥植物……數周以前, 一名同事遞給他的反克博法案收集罪證裡,包括了無數有關於這種令白種人厭惡之極,可以與印第安活人祭祀與吉普賽巫術媲美的“蠱惑人心的邪惡東方巫術”。
他覺得荒謬。
這種荒謬卻不僅僅來自於這裡的華人, 還有自認優等種族的白人那種高高在上。他第一次出現這種認知, 是在他十歲時, 祖父給他一匹俄勒岡的阿帕盧莎幼崽與一把柯爾特手|槍,告訴他,你可以用他們與你最好的朋友一起去密歇根湖畔森林裡比賽狩獵。
這位屠殺過成百上千印第安人的年邁老者, 在得知自己孫子與年長他四五歲的少年們產生衝突時, 告訴他,穆倫伯格的男人沒有孬種,你應該去和他們大乾一場,我來教你,照著他們長著藍色或者湖綠色眼睛的俊臉, 腹部, 所有最為要害的位置用上你的全部力氣……結果可想而知。在以胳膊脫臼, 與被打落兩顆本就該掉落的乳牙為代價的十歲夏天,他坐在長島北叉的葡萄架子下頭醒悟了人生第一個道理:那匹仍未完全馴化的阿帕盧莎與柯爾特, 不是用來和平狩獵用的;而是讓他摘下白手套, 和未來可能和他爭奪一個美麗姑娘,土地, 以及萬貫財富的任何一個競爭者決鬥的。
這片土地上的文明世界,是文藝複興與工業革命三百年來歐洲白人移民用獵|槍與戰馬換來的。
武|器使你擁有盟友或者敵人。如果不是前者,請讓後者永遠沉默。
這條十歲時的準則在他往後十一年人生裡,始終成功,永遠奏效。
所以你看,白人的文明,原來是用血腥,與這一類禮義廉恥的喪失換來的。
可是這群文明紳士在某一場采訪會上,對記者信誓旦旦的發誓:華人一群劣等人種。他們沒有下限,他們不懼怕毆打,他們逆來順受,他們擅長利用你的同情心,這是一群絞儘腦汁的蛆蟲,不值得你給給予任何尊重……
可他站在這裡,這個禮拜六夜裡的唐人街,陰暗街道亮著昏暗曖昧的紅的燈光,鞋底踩上石板鋪就的主乾道路有種複雜難言的感官泥濘;空氣中隱隱藏著的駁雜而腐朽的腥氣不知究竟來自於哪一條橫陳垃圾的巷道,而他們,極有可能是糞便,泔水,或者某一類動物屍體。“……最令人發指的是,他們竟然吃狗肉!”一些加州工人黨的反華宣傳冊總不厭其煩的吹捧這一點,這句話在這一刻出現在他腦海裡,絕非偶然。他忍不住去想,某一處角落裡,越堆越高的垃圾,是否也囊括一些家養或者野生犬類的皮毛與內臟。
若說一周前那場於華埠而言空前絕後的繁華大賽留下了什麼,那一定是更多肮臟的東西。冠軍的相片與剩餘選票被印成廣告貼滿空白圍牆,有一些被風吹落地上,任人踩踏。西澤借著微弱光線垂頭去看一張被無數雙腳□□到變形的紙張,相片上優雅笑容已經扭曲到猙獰。
就在那時候,某一間板門,某一處巷道深處,跌跌撞撞摔出個人來。也許是傾家蕩產的醉鬼,也許是某一位吸大煙多到變了嗓音的妓|女,或者更可能是夜盲的的麻風病人……不論是誰,伴隨著被酒精醃漬過的體味,毫不客氣向他身上摔過來。他在黑暗中覺察到,於是一個猶豫,頓住腳步。好險,剛好錯過。那人在地上撲出一聲悶響,接著用廣東話罵了句什麼,咕嘟一聲,立刻像沉入水底,打起了呼嚕。
這一切的戲劇性與荒誕不經,仿佛都在佐證,在提醒他:你的厭棄無比正確且足夠公正,這種厭惡也從未變過。
可是你為什麼還要來這裡?
這是文明中植根生長的蠻荒,它已經足夠根深蒂固;如果連根拔起,會付出什麼樣的代價?
直到那天夜裡,不及他肩膀高的那名瘦弱華人女孩,沉默的接近,吃力的跟上,一言不發。
她腳步太輕太輕,甚至輕易被道路兩旁屋子裡隱隱傳來的賭博、麻將、吆喝與□□輕易蓋過。
若不是踢飛一粒石子,他幾乎不會發現她已經跟了過來。
也不會聽見她說:“大晚上,沒事來唐人街做什麼?你看,要是有個凶惡歹徒,像我這樣,悄悄持刀靠近,你恐怕沒命出去。”
西澤沒有說話。他垂頭看著她,突然意識到,倘若那一天他沒有踏入唐人街,這個女孩會有什麼樣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