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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真在那一瞬間幡然悔悟。
原來陳丁香早已經為自己做了決定。
可惜為時已晚。
在那群女孩結伴向白人教務主任舉報有人趁女孩們洗澡時入室盜竊的同時,陳丁香帶著滿身汗味出現在操場,將那一書包贓物抖落在全校師生與警察麵前,檢具了自己。
“我犯了偷盜罪。”她說。
在許多學生鄙夷目光中,那位白人女教務主任將陳丁香擋在警察身前,告訴警察:“她才十六歲就與家人失散,十六歲的年級,誰都會犯一些錯誤。這些東西價值也不過十美金,並不是什麼太重的罪過……”
陳丁香卻將她打斷,不疾不徐對警員說道:“我偷盜的東西價值不下三百美金,都藏在聖瑪麗修道院的枕頭下麵。在聖荷西時我就已經偷了許多東西,現在還有法院傳票。我是慣犯。我犯了重竊罪。裡麵還包括七天前在惠氏診所偷盜的珍貴藥材,在那裡工作的店員因為我是她的同學,便包庇了我。”
那一刻她的神情無比鎮定自若,帶著一種決絕的堅持。
我了個大槽。淮真罵道。
後來發生了什麼,她心裡仍一片茫然。
那個混亂的禮拜五下午,她本該在放學後陪同雲霞一起去伯克利進行一場麵試。她還沒去過伯克利呢,聽說那裡很美,她很少有這樣出遠門的機會。
但是很遺憾的是,因為陳丁香的種種厭世情緒,將她也牽扯進了這樁由故意偷盜,而引出的錯綜複雜的人口販賣案件中。
作為重竊案的唯一目擊者,淮真在陳丁香的供訴下,她和教務主任一同被帶往舊金山警局。
這一次警局一日遊進行的並不愉快。這場對於失竊案的供述,漸漸話鋒一轉。
陳丁香開始說起自己兩年前是如何來到美國的。
她說她是如何先加入一個由美國唐人街某一類會館事先辦理的,所謂“東方女性”訪問團來的美國參展。團隊中一共七十名中國女士,根據簽證規定,她們必須在六個月內離境,但團中絕大多數人仍然藏匿美國。
陳丁香成功了。
她親口將她成為美國黑戶的經曆,在聯邦警察的虎視眈眈裡合盤托出。
談話進行到一半,有人起身,去給共和黨議員秘書,與其餘聯邦警察打電話。
淮真也被兩名聯邦警察帶到另一間屋子,和陳丁香分開詢問。
那名警員一開始保持了他的禮貌。
“你知道她偷盜了店裡的藥材。”
“是。”淮真承認。
“這筆藥材價值近五十美金。”
“是的。”
“但你並沒有舉報她。”
“是的,先生。”
“為什麼?”
“如你所見,她已經夠可憐了……”
“她說那天她來拜訪你,就是想引起你的注意。她告訴過你她的遭遇。但你為了包庇她的偷渡史,甚至包庇她的盜竊罪。”
淮真靜靜注視這名警察灰藍的眼珠。
這雙眼冰涼,帶著白人,尤其是白種警察對華人慣有的輕視和冷漠。
在那一刻,淮真不確定陳丁香是真的將她拖下了水,或者這一切種種,都是這群警察從陳丁香的言辭,以及藥鋪夥計不合常理的行為舉止中揣測出來的,此時隻是根據揣測,來對她進行某種逼供。
淮真記得,隻要她絕不認罪,沒有證據,她便無罪。
她選擇閉口不言。
隔壁審訊室有人挨揍了。那聲淒厲男子哀嚎,仍讓她戰栗了一下。
他開始循循善誘,聲音輕柔,像帶著無限慈愛:“聽著,可愛的小天使。你才十六歲,你該說實話。告訴我是否有這種事情。在美國土地講實話,我們不會太苛責你。”
那雙灰藍眼珠卻並不柔和,一動不動盯緊她,像是在說,你看,我不想打女人的,但我的忍耐很有限度。
從那雙眼底,淮真讀出了他的意圖。
他像天使島所有逼供華人小孩的警員一樣,正在拙劣的對她進行逼供。他也像天使島所有警員一樣,對不論男女老少的華人,都抱有最原始的敵意,不會因為她如何作答,而有絲毫更改。
她無比堅信,假如此時她對他點頭,承認自己的一切包庇罪行,他會立刻調轉椅背,像屠殺者淋著血淋淋的獵物,大獲全勝的大聲笑道:“Good girl!No!”
她仿佛已經看到他那可恥嘴臉。
淮真在力量懸殊的極端情況下,往往會表現出一種超常的冷靜,與一種近乎破罐子破摔的固執。
她從那張還未露出獠牙,尚還保持著紳士態度的白種人的俊朗麵部上看到他慣常鄙夷華人的醜態。對著那張臉,她無比冷靜的聳聳肩,用輕鬆到近乎輕蔑的語氣說,“我什麼也不知道。”
為此,她付出的代價是,臉上立刻狠狠挨了一拳。
那一拳讓她連人帶椅子重重倒在地上。
淮真第一時間感受到的並不是痛。她腦子一陣轟鳴,挨揍那一側鼻子流出溫熱液體。
她眼睛一花,扶著椅子動了動,儘量想支起身子。就在那一瞬,她看見那白人的皮鞋儘在眼前。她想起昨晚羅文告訴她:洪爺一病,唐人街準得出事。聯邦警察們最討厭唐人街的女人們,第一個準拿女孩開刀。
看到那雙皮鞋一瞬,她意識到:他還沒解氣。他還想要踹她。
大難臨頭前,淮真立刻下意識蜷縮起來,捂住肚子。
就在那一瞬,那雙皮鞋從她身上擦過,沒有挨著她便向上揚去——
有人在他踹上她的瞬間,將他猛地拽走了。
她聽見麥克利在說:“約翰遜,冷靜。槍|擊案我們死了一個兄弟,我知道你對很憤怒,但是請你冷靜。她隻是個女孩。”
約翰遜大聲冷笑:“女孩?外麵也有個救助會以為天使一樣的女孩!你該去聽一聽!她如何在學校上了半年課,學了滿口美式英文後反過來告訴我們她的種種卑劣史!”
約翰遜像一頭受了傷,雙目通紅的鬥牛,在競技場裡大聲喘氣,宣泄著自己無處發泄的怒火。
“我們等西澤來了再說,好不好?請你先冷靜。傑弗森,有繃帶與消毒水嗎?趁西澤過來將約翰遜拆了之前,我們還有時間給他的女孩包紮一下。”
麥克利找人將約翰遜架了出去,快步過來將淮真扶到椅子上做好。
過了會兒,傑弗森拿了冰袋小跑過來,“市警局隻有這個。”
“你這該死的無能的——”
傑弗森無比遺憾地接著說道,“西澤的車已經在路口了。我不覺得現在去買藥水會更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