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提醒,卻比奎琳做過的蠢事加起來還要令他不愉快。他並不喜歡舊金山這座城市,從前不那麼喜歡,現在也沒有增添多少好感,如今即將離開,卻突然異常的遺憾。
安德烈沒有試圖揣測他遺憾什麼,隻問他說,你記得小時候一件事嗎?
什麼事?
那時你還是個討人喜歡的藍眼睛棕頭發的漂亮小孩,被表兄騙去樹上偷看長島上猶太家庭的女兒洗澡,卻被猶太人家女傭發現。
哦,那件事。
他大概八歲時,隔壁花園賣給了德國新移民的猶太家庭。那位花花公子表兄正處在躁動的十三歲,將他騙去鄰居浴室窗邊的樹上,被女傭發現後,丟下他就跑掉了,而他被當場抓包。那位嚴苛的德國猶太先生帶著他親自上穆倫伯格家門問罪,阿瑟一開口便問西澤,“羅莎美嗎?”那時他連美醜都分不清,隻好選擇一項來回答說,“美。”阿瑟便大笑說,“那麼被毒打一頓也值得是不是?”他笑了起來,說我不想挨揍。連羅莎也笑了起來。那時阿瑟說,小男孩與小女孩之間發生的美好事情,什麼都是值得原諒的,最好不要用成人世界那一套去褻瀆這種天然的聖潔,是彼此之間的成全。也因此,這種解讀,連家教最嚴苛的猶太人都不再對此進行另一番點評。在這件事裡,唯一受到懲罰的人是那位表哥,他被迫從家裡搬到學校寄宿——那裡門禁嚴格,單人間的床十分狹小,極有效的扼製了大部分發生在中學時代的親密接觸。
西澤問他,為什麼突然提到這個。
安德烈笑笑說,我也不知,隻是突然想到了。
西澤當然是不信的。
安德烈從來不做無意義的事。
但他仔細想想就懂得了安德烈希望他明白的那層意思。即使是阿瑟,也隻能接受小男孩與小女孩之間的美好錯誤。有些事情,過了某一個年齡界限,或者超過了某種分寸,便超出了阿瑟的容忍範圍。比如他的父親,和那個離開香港以後,便此生再也沒有見過的中國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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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場唐人街槍|機案的影響力比以往任何一場暴力行為來得都要重大。唐人街的規則是應該發生某種變化了,舊金山市政府希望抓住這個機會獲得更多唐人街範圍內的權利。唐人街頭目的兒子查理·洪一直被羈押在市警局,並每隔一定時間向仁和會館發去傳票,希望能將那個至關重要的人物帶進市警察局的圈套——隻要洪萬鈞的勢力還沒有消失,市政府永遠無法攥取更多利益。因為許多利益牽扯,他們也始終沒有對查理·洪進行裁決——他們更希望他的父親,這個老頭能做出某種宣誓,代替他的兒子接受懲罰,因為比起這條老奸巨猾的中國龍,這個年輕、莽撞且不那麼殺伐決斷的兒子,要好控製得多。
為了這件事,西澤陪同市警局的副總警監去見過洪萬鈞三次,每一次都是在唐人街最大的那一家煙館。煙館藏在一家看起來是戲院的地下室,裡麵曲折幽暗,紫紅的壁燈映照著牆麵上一副一副詭異,不堪入目,充滿直白情|色場景描繪的東方壁畫,而一群白人或者華人,就躺在這些壁畫下麵醉生夢死。引他們進入煙館的是個著唐裝,高顴骨的瘦削東方老頭見他在打量牆上壁畫,在和警監交談幾句後,用英文告訴他:這些是中國傳統畫,叫作春天的宮殿的圖,有一些有三百多年的曆史。
洪萬鈞躺在曲折走廊最裡麵,看起來精神麵貌非常不錯,和罹患重病的傳聞不太相符。也有人說他是靠著過量鴉|片攝入才有這副健康模樣,但不論如何他頭腦仍非常靈活。警監提出希望他能到警局給唐人街槍|擊案一些交待,否則他們會直接對洪涼生執行終身羈押。每一次當他麵對警監的威脅,都非常冷靜的拒絕了他的提議。他明白,一旦他去了市警局,他非常可能不會再踏出來半步。他說請他們放心,他做律師的第三個兒子很快會回來,代他出麵解決這一切問題。
第三次和洪萬鈞交涉失敗以後,他從那所賭館出來,在那條唐人街臭名昭著的巷道裡,他在屋簷下再次看見了淮真。她拎著一隻木質藥箱,跟在那名怪脾氣的唐醫,以及一名高個華人男子身後走進了煙館。
她沒有看見西澤,但這一次,他決定等到她出來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