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真能理解這場槍|擊案給唐人街帶來影響的惡劣程度。就像那場發生在一九三八年赫赫有名的水晶之夜, 正是因為一名波蘭猶太移民擊斃了德國駐巴黎大使館的秘書,從此將自己的同胞陷入一場預謀已久地, 更深的人間地獄。
然而這件也許仍還在市警察局醞釀著的案件, 以及洪爺的病,並沒有給唐人街的居民造成太大困擾。他已經七十, 儘管他看起來遠遠小於這個年紀, 但他退化的免疫係統仍讓他患上許多這年紀的人所有的疾病, 比如高血壓腦血栓。這不是他第一次病倒, 人們並不知他會病到那種程度, 他們不那麼關心。這個民族有讓白人歎為觀止的忍耐力, 這一點在一八六三至一八六九年的鐵路上, 白人工人們已經見識過一次。這個民族最大的弊病在於對一切不公正的逆來順受, 也許優點也是。革命是要流血的,屬於少數人, 不能被大部分渴望安居樂業的人們接受。大部分唐人街居民也是這樣。他們隻需要一個領導者, 他們不在乎他是誰。也許下一個會比洪爺更好也說不定,誰知道呢?
黃文心失敗的戀情帶來的影響力似乎要更大一些,大部分母親因此改變了自己對女兒教養與嫁娶的期待。羅文與她唐人街的婦女朋友們就是其中的典型代表。當她發現雲霞偷偷打零工竟攢下的一筆不菲資金,羅文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慌。因為雲霞已經進入公立高中的最後一個學期, 春假結束即將開始與基督教教務組長進行未來學習或者工作的規劃。
羅文拿著那隻儲錢罐逼問雲霞這筆錢要拿來做什麼。
雲霞毫不猶豫的說, 她想用來申請一所東岸的學校。
羅文拿出那筆錢數了數, 說, 撇開學費不說,東岸房租租金, 消費水平,你知不知道比舊金山高出多少?我們這個家庭狀況,能讓你上舊金山社區學校就不錯了。而且你要是生病了,誰來照顧你?
說到黃家的傷心事,羅文又氣又傷心,軟硬兼施,搞得雲霞措手不及。
淮真立刻說,“其實伯克利和加州大學都很不錯,不一定非得去東岸。”
雲霞說,“我這輩子到過最遠的地方就是洛杉磯,我總不能一輩子都死在加利福尼亞不是嗎?”
淮真想想,覺得她說的也對。即使是二十一世紀國內的學生上大學時,大部分也想選在離家遠的大城市。加州對她而言足夠遠,對雲霞來說卻太近了。
羅文氣得差點摔東西:“你該慶幸當年你爺爺舉家從薩克拉門托市遷來了舊金山!否則哪怕你來一次舊金山你都覺得了不得。要是讓你爸爸知道,一定讓你回家結婚,然後在上海一所美僑學校念大學。”
比如聖約翰。淮真想。
就在兩母女戰況膠著不定時,惠老頭及時趕來。洪三少從洛杉磯趕過來,請惠大夫同他一起去煙館看一看,好清楚自己的父親身體狀況究竟如何。惠老頭說他離不開這個小助手,便特意上門撳鈴,將淮真解救了出去。
洪三少個頭較之尋常華人要高一些,是個十足美男子,令淮真也不由多看了幾眼。這是她第一次見到洪三少,但是從前卻時常聽人提起。據說他是舊金山第一個通過加州律師資格考試的華人,因為某種原因,也是極少曾有機會被白人律師事務所接納的華人律師。因為他多多少少有四分之一的白人血統,年輕時候稍稍掩飾一下,幾乎能以假亂真的偽裝成白人——因為許多波蘭人也有這樣偏東方的相貌。後來為什麼沒有再為白人工作了,有人說是因為混血種不穩定,漸漸他的亞洲血統部分越發明顯,掩藏不住,常常被白人客戶投訴而不得不放棄這份工作;也有人說,三少看透白人偽善的麵孔,所以成立了自己的華人律師事務所,從此致力於唐人街移民工作。
不論如何,洪三少現在看起來確實更趨近於華人。如果沒人告訴過淮真,三少的生母曾是澳門賭場上的混血女郎,她一定以為他隻是五官更立體深邃一些的華人。但由於那位女郎血統混了太多次,能考究出的已有中英德法葡西意,所以洪三少究竟有多少華人血統,其實也不可考了。
三少今年已經三十四,但他看上去比他實際年齡小一些。人也很禮貌,在剛開始的時候一直與惠大夫有說有笑的走在前麵聊天。偶爾也會轉過頭,向拎著藥箱的淮真開兩句玩笑。比如,“阻止女人吵架比阻止男人打架難辦多了是不是?”
一直到走進那條臭名昭著的巷子,淮真才知道她們要去一家煙館。她有時經過這裡,但很少穿行這條巷子。這條巷子比唐人街尋常的巷子都要狹窄,幾乎隻能容兩人錯身同行。因為白人的車輛在這裡沒法行駛,所以它也沒有名字。也正歸功於此,它躲避了許多次大清查。唐人街的人們管它叫“明街”,與它見不得光的“癮君子之巷”的意義正好相反。
同樣煙館,煙館也沒有名字。它偽裝在一家戲院下,但戲院連戲台已經破敗得不能用了。
淮真有些不明白,“如果有人想約朋友來這裡,應該怎麼稱呼這家店呢?”
三少說,“他們管它叫‘好地方’。”
剛說完這話,高顴骨、瘦削的“戲院”老板便從結了蛛網的戲台後麵走出來,帶兩人從一扇破舊的門後麵走進了真正的煙館,一邊說:“你們來的真是時候,剛才才來了了幾個老番警察。”
三少問,“那他們走了嗎?”
“才走沒多久。”
淮真注意到老板在三少麵前稱呼白人為較為正常的“老番”,而不是那種帶著惡意的“番鬼”。因為像三少這樣的混血兒,偶爾也被白人社會接納,也常常被華人罵作“番鬼佬”。
接下來淮真便沒時間注意彆的東西了。因為煙館裡的一切陳設都非常有意思,比如一麵一麵的牆上貼的不是牆紙,而是一幅幅的春宮圖。這些春宮圖不僅沒有馬賽克,收集的體位極其常完整。淮真甚至在裡麵看到了仇英的真跡。
煙館裡有兩間非常寬敞的大堂,裡麵擺著一張張床,床上躺著醉生夢死的客。再往裡一些則是由一堵一堵牆隔出來的“雅間”,雅間裡放著一張或者兩張床。她從那一張一張床上,看到了非常多的白人麵孔,他們當中有一些啜著煙筒裡的煙,對著牆上的畫像吞雲吐霧。淮真覺得非常不可思議,因為和西方油畫上所追求的豐乳肥臀的女性完全相反,大多數這些畫像都沒有對女性身材進行刻意的描摹,更多的是小小身板,細腰與平胸。
洪爺躺在裡麵那一間大堂中間的一張床上,他們進去時,一個女人坐在床尾給他揉按足底關節,累的滿頭大汗。
惠爺見狀,吭哧一聲笑了,問:“夠累吧,換人嗎?”
女人拿袖子擦擦汗,視線掃過幾人,“累是累了點。”
旁邊坐著的男工立刻說,“阿英,要不換我來?”
女人白他一眼,累的沒力氣出聲。
淮真突然想起惠爺告訴他:年級越大,筋骨越硬。
三月的天,地下室也陰冷,淮真見女工一身薄衫熱的汗透,明白洪爺是真的老了。
洪爺眼睛微微睜開,又闔起來,擺擺手,“我叫你去警局看看六子的官司怎麼對付,你來看我做什麼?”
“不看看父親,我不放心。”
“看我幾時死?放心,不遠了。”
三少麵帶微笑,隻當父親是個倔強頑童。微微躬身,請惠老頭替他診脈。
洪爺沒睜眼,也沒拒絕,問,“我怎麼樣你不早就清楚嗎?”
惠老頭說,“有人出大錢請我,我怎麼能不來?”
洪爺大笑起來。
惠老頭回頭,叫淮真拿著藥箱站在一旁看著。
診了脈,替他摁壓足踝,揉按頭蓋,疼的洪爺幾次大聲痛呼。
惠爺氣得將他腳重重扔下,“你再吸幾回煙,料是神仙也救不了。”
洪爺大笑,將煙槍擒在手頭,說,“就是知道神仙也救不了,才住在煙館,叫這玩意把我命吊著。”
說話間,有一瞬,洪爺微微抬眼瞥了瞥淮真。爾後像是了然於心似的,安然闔上。
就那一瞬,淮真看見他凹陷眼眶呈現一種深重的烏黑。她從惠爺那裡僅僅學到一些皮毛,但心裡仍舊咯噔一聲,總覺得那像是人將自己生命揮霍到某種極致的征兆。
惠老頭說,“你走不了。你也知道,小六爺那小孽障尚還撐不起這四十條街。”
洪爺麵帶微笑,緩緩說道,“若不是那小孽障,我尚還成不了這樣。也罷,該負擔的,早早晚晚也得擔著。現下不成器,不還有你們幫襯嗎?”
三少道,“涼生也是看五媽在白人那裡平白無故挨打受委屈,咽不下這口氣罷了。”
洪爺想起這事便氣得哆嗦,“那拉丁婦,仗著法律不承認這樁婚,早早跟白人飛黃騰達,飛出這條唐人街去,我倒也省事。偏她沒本事,飛不出去。有事上門求你,無事徒惹是非。若不是六子三天兩頭上她門與她那窩拉丁婊|子勾三搭四,她憑哪點能讓人叫她一聲五媽?”
三少知道這事正中了父親痛處,便不再多言。
洪爺雖氣著,仍掛心愛子,“倒也彆顧我,早點想法子叫人上警局去。那小子給關了這麼多日,傷得怕是比我重多了。”
三少道,“兒子這不是在想辦法嗎。”
洪爺便再不講話。
惠爺給他看罷,直言告訴他:“我隻能給你下幾劑狠藥,也不能保證你定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