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爺卻笑著,“也是中國人的老東西好。像我這病,你能看出,白人卻看不出。”
惠爺明白他的意思,萬般無奈,也隻再三勸道,“煙是真再不能吸了。”
洪爺此後不再說話,隻笑笑,由著惠老頭在他淤血痛處補上於治病微不足道的幾針。
直至臨走前,他都沒同他們三人說上任何一句話。隻揚揚手,將阿英又招了回去,嘴裡旁若無人,像唱曲似的,慢悠悠地說著。
“老鐘,我們年輕那時多好啊。那時女仔也多好呀,黑紗的唐衫,一根烏油油的粗麻油辮,一雙木屐踢拖踢拖。一笑,明眸皓齒,一低頭,風光儘藏眼底,一支洞簫悠長悠長,吹到你心裡去。”
惠老頭看了他一眼,慢慢地收了藥箱,叫淮真背上。
一同出煙館,兩人再開口講一句話。
連淮真也不知怎麼,隻覺得五味陳雜的,有些堵得慌。洪爺最後那句話,像幅畫一樣,在她心裡頭描摹出一個幾十年前南國少女的模樣,黑黑辮子放在胸前,立在溪邊盥洗衣物,衝人顢頇癡笑,連心也是透徹純淨。從那少女身後,她仿佛看到一整個古老陳舊的國,一個又一個黃色的影子,滿載的貧瘠故鄉的美夢,踏上一艘一艘悠悠晃晃的小船。每一艘船上,都滿載著一個深藏心底,深藏故鄉裡南國少女的影子。這影子陪伴著他們在這片被稱為“金山”的大陸,百載孤寂而備受恥笑的一生,仿佛是他們艱難忍耐屈辱的心頭唯一一盞光。一年又一年,直至彼岸的大陸改換新生,而大陸這頭,一場地震與一場大火,將古老歲月統統焚燒殆儘。在那原本狹窄的木屋與肮臟土地上,拔地而起一座座黑磚的房屋。在灰燼裡,破陋的唐人街跟著孱弱的舊中國一起浩浩蕩蕩的去了,新的唐人街跟著煥然一新的中國在灰燼裡涅槃重生。數百載逆來順受,卻有著始終如一的頑強生命力,這就是他們的一生又一生。
·
淮真幾乎忘記自己是怎麼走出那間曲折幽深的“好地方”煙館。直至惠老頭與洪三少相繼從各自的情緒中走出,談話聲複又響起許久。後來洪三少同她說了好幾句話,她才陡然回過神來。
洪三少麵露無奈笑容。尚未來得及再次提起他那個問題,一陣涼風迎麵吹來,吹散幾人身上繚繞的煙味。然後所有人都看見,在狹窄巷道的燈籠光下立著一個挺拔的身影。在他們走出來那一刹,那個黑色影子慢慢從牆上直起身子,向他們走過來,露出一張陰沉英俊的白人臉孔。
他沒有自我介紹,隻稍稍露出一個算不得微笑的抿嘴,立在淮真身前,對兩人微微躬身,“抱歉,能否占用她一些時間?”
淮真愣了愣,回想起剛才三少似乎有話要對她講。
洪三少目光從白人臉上落到淮真身上,禮貌說道,“我與惠大夫在前麵等你。”而後,兩人闊步離去。
原處大路轉角傳來不大分明的談話聲,洪三少不知聽見什麼有趣的,笑了起來。
淮真總覺得那是惠老頭在講她的風流趣事。正好肩膀有些酸,她趁機將藥箱放在地上,以掩飾自己的小小不安。
然後她聽見西澤說,“我剛才看見你進去。”
“……不是什麼好地方,是吧?”
“還好,很……有特色。”
淮真突發奇想想問問他有看到那些很古怪的平胸侍女圖嗎,但又想起他們還沒有熟到這種程度。隻好摸摸頭發,接著換了個話題,“等很久了吧。是有什麼事情嗎?”
“沒事。”
“……嗯。”
“我快要走了……想告訴你。”
“什麼時候?”她發現自己聲音小下去一些。
“還有兩周時間。”
“好快。”
“考試怎麼樣?”
淮真笑了笑,“我覺得一切都好。我有試著改正英文口音……”
“嗯,聽得出來。”
“……謝謝。”
“這不是個愉快的話題對嗎。”
淮真哈哈地笑。
“所以你會有時間和我一起嗎……我的意思是,一個約會之類的。”
淮真剛想說有時間。但在張嘴那一霎,她愣了一下。
她英文好了很多,好到她能意識到他的用詞上的差彆。
他剛才說的是,“hang out”,以及“date”。
西澤又重複了一次。
“對,是你想的那個約會。忘記那八千美金,還有我能想象到你小腦袋裡能想到的亂七八糟的一切東西,好嗎?”
“然後屆時你會告訴我男士在約會裡要注意的一切嗎?”
“如果你想聽。”
淮真噗嗤一聲笑了。
西澤不再笑了。微微躬身,看著她的眼睛,“不要拒絕我。”
這叫她怎麼拒絕。
淮真也收斂起笑容,輕輕嗯了一聲。
西澤鬆了口氣。
“哪一天有空?”他接著問。
她仍能聽見自己心裡的聲音說:這件事對他來說是小事,對你來說沒有轉圜的餘地。
於是對他說道,“周末都會有空,以及,我希望是個可以讓道彆聽起來不那麼矯情的一天。”
西澤輕聲笑了。“那麼不要爽約,好嗎?否則我會很傷心。”
他沒有開玩笑。他是認真的。
“我不敢。”她半開玩笑地說。
那頭講話聲與笑聲不合時宜的傳來,淮真回頭,見那兩人正回頭看她。
她低頭找了找,逆著光,沒有摸到那隻藥箱。
他躬身替她拎起那隻藥箱,說,“走吧。我答應過不會占用太多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