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接著說,“但我很喜歡三藩市。雖然幾年前的冬天來時,三藩市遠比西雅圖暖和得多,使我以為這是個四季如春的城市。”
他說,他這個春天剛從公立理工高中畢業。
淮真說,所以這是你在南加州大學的第一個學期。
他說是的,剛才Hayakawa的弟弟告訴我你即將入學公立理工高中,是拿獎學金生的優等生。又說學校的華人學生往往都比白人學生優秀許多。緊接著,他講了一堆不著邊際的話,比如他父親年輕時受過俄勒岡一位華人西醫的幫助,所以他們一家對華人都很有好感。他很喜歡去中國城,因為蘇州飯館的小餛飩很好吃雲雲。
淮真一直安靜聽著,直到舞池那邊遠遠響起一首快狐步舞曲。狐步舞幾乎算是一場結婚典禮的最高|潮,所以年輕人們都興奮起來,大聲叫道:Foxfox!
綠眼睛男孩甚至還沒介紹自己的名字,突然很著急切的進入正題,說:“其實早晨看到你我就想告訴你,你很美。紗裙也很美,但在這種天氣下一動不動會很的冷是不是。所以我想請你跳支舞,可以嗎?”
他的意圖實在太好揣測了。
淮真微微偏過頭看了他一會兒,看得他明顯有些局促,才笑著說,“你是想等音樂結束嗎,以及,你的名字是?”
“克洛尼爾。我知道你叫淮真。”
克洛尼爾大喜過望。
兩人一起走進草坪,找了個角落裡的空隙。
這群年輕人的交際舞大多都是在校園裡學來的,所學有限,因為大家技藝都不怎麼巧妙,所以幾乎都是憑借著一股大膽勁上的陣。那一瞬間的淮真也是,她最近實在太累了,以及剛才確實有點冷,所以才答應他的邀請來跳舞。
克洛尼爾技巧很好,看得出來跳舞對他來說幾乎是家常便飯。一開始她進不了節奏,手忙腳亂裡踩了他不輕幾腳,克洛尼爾悶聲不吭,耐心很好的牽引了她幾次。漸漸的,淮真回憶起了音樂節奏,節拍與她從前常常與媽媽在家裡放著音樂跳的Don’t call me baby很像。從這一刻開始,兩人的腳步都得心應手起來,錯綜繚亂,卻又配合默契,連淮真自己也覺得有些驚訝。她知道那雙綠眼睛一直在找尋她的視線,試圖與她尋找更深層的眼神交流,但是淮真幾乎隻是出於身體本能在配合著他踢踏回轉。
她走神了。在回首與頓足裡,她看到自己淡紫色的裙擺翻飛起來,突然心裡升起無限的遺憾。她相信那個遠在新英格蘭的年輕男人也十分擅長與此,但她竟從未嘗試和他跳舞。不,不僅如此,世上有無限多更精彩的可能,她都沒有跟他嘗試過。他們僅僅隻有過一個很美妙的夜晚,去郊外喝得酩酊大醉,被他用小小花招騙回家裡,躺在床上親吻……一切就在這裡戛然而止。
然後音樂也戛然而止。不合時宜的掌聲與喝彩激烈地響起,迫使淮真從神遊中醒轉過來,發現自己的肉身竟然還留在金山灣的公園裡。她側過頭,發現草坪裡隻剩下了她與克洛尼爾,跳舞的人們不知何時已經自發離開,將舞台留給舞技拔群的一對年輕男女。
克洛尼爾微微喘息著說,“你真棒。”
他兩連配角都算不上,無緣無故搶了太多風頭,總歸不太好。
淮真抬頭,對上他的笑容,說,“去旁邊歇一會兒吧,我想再吃一碟水羊羹。”
克洛尼爾點點頭,在來客們無限惋惜聲裡,穿過池塘上的小小拱橋,再度去叨擾正在窗戶後頭午歇的茶園老板。
兩杯泡沫豐盈的抹茶端上來,淮真用她看日漫得來的貧瘠日語詞彙對老板道了謝,慢慢吃起點心,在圓舞曲裡等待婚禮舞會最後收場。
克洛尼爾顯然不是典型的美國人,因為他話實在不太多。
淮真覺得自己是給太陽曬困了,突然問他,“你家人會同意你和華人女孩交往嗎?”
天發誓,她隻是隨口問問。或者她應該多斟酌一下,換個句式,比如“你從前和華人女孩交往時被家人阻止過嗎”也許會不那麼讓人誤會一點。
話音一落,克洛尼爾突然結巴起來,他開始解釋道:“我家裡人都非常開明,也很不齒政府的排華作為……Kagoshima早晨在地方長官那裡說的話也可以參考,大西洋區的一些州,或者墨西哥……”
Kagoshima就那個日本女孩。淮真心想,他計劃做的挺遠,看來確實交往過好一些亞裔女孩。
講著講著,他突然打住了。小心地抬頭看了淮真一眼,說,“反正,你請放心。我想說從前高中時交往過日本和中國的女孩,家人對她們都很友好。我知道你們好像會很介意這個,但我仍然想告訴你,請不要擔心。”
到這裡,淮真意識到,他誤以為她剛才那番話,是在確認男女友關係。
她啞然張了張嘴,然後打斷他說,“很抱歉,但是,我不是這個意思……我隻是很好奇而已。”
他停下了滔滔不絕,眼神也黯然下來。
隔了會兒才又鼓起勇氣,“那我可以和你約會嗎?”
淮真盯著他,然後說,“Sorry…”
他搖搖頭,說了兩次,沒關係。
一次是對淮真說,第二次,大概是對自己說了。
從金門公園回程後,她與克洛尼爾分彆與新娘和新郎的朋友在一起,沒有機會說更多話。但時不時在某個時刻,她都會覺察到遠處一道視線。但是這一刻起,淮真認真的遵守了母親從前教導,假裝自己什麼都沒有看見。
她覺得有一點點對不起他,但私心底她是個相當自私的人。她發現自己期待的是每周末從一個有著三小時時差的地方大西洋地區撥來的電話。這期待看起來不會有什麼善果,她不想對不起自己的內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