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真並沒有等到電話撥來。第二周沒有, 第三周也沒有。
每個禮拜日在期盼中到來,又一次次希望落空。但她沒空煩惱, 因為第二天一早又會開始一個無比忙碌的一周。
中西日報英文版創刊號誕生了, 這份報紙連帶著第一版月刊上,幾乎三分之一的英文文章都是她在打字機上一個字一個字敲出來的。而惠大夫關於肺氣腫、腎虛嗜睡、頭痛症與中風偏癱的治療案例, 在月刊上占了很大篇幅。
等淮真拿到樣刊時, 發現美國中醫藥學研究院的院長還用英文寫了一段言簡意賅的文案, 大意是說:惠醫生出身醫學世家, 其父親曾攜帶草藥自發從京師前往美國, 為不願求問西醫的鐵路工人診治疾病, 令人敬佩。這篇行醫錄言, 用沉著的措辭, 證明中醫並非一無是處。同時也尖銳的指出了:有些華人醫生,故意神化診療手法, 對傳統中醫造成名譽損失與傷害。
華埠最大的報紙第一份英文版在金山市銷量可觀, 證明許多白人對於華人的文化生活十分感興趣。但除了感興趣之外,對於他們不甚了解的東方,大部分白人更想看到的是這種古老神秘文明的落後與邪惡。他們發自內心的希望這群人的生活不是報紙上報道的那樣健康而充滿活力的,他們更希望古老的東方, 會像西方電影《龍女》或者《傅滿洲》一樣, 從始至終都扮演著絕對反派勢力的角色。
對此, 美國銷量最大的英文雜誌《陸路月刊》在同月刊載了一篇關於中藥的文章。上麵寫著:
中國藥店呈現了另一種“我們美國城市裡的華人聚居區的有趣特點”。中藥陌生且神秘, 並為我們[西藥]係統的巨大優越性提供了具體的證據”。盧米思牧師為我們列舉了一張詳儘的取材於人體的中藥清單:“頭發——整取,入膏藥……牙屑, 耳朵,蛻皮,手指皮和孕婦的腳指甲……血,胎盤,單隻;以及其他不能刊載在《陸路月刊》雜誌上的東西。”我們沒有必要從醫學角度來探討這個問題,因為中國醫學是神秘而落後的。但是根據大量調查,在市政府大力督促華埠居民在公立醫院辦理醫保卡以前,幾乎沒有華人願意找西醫治病。這一“行當”的利潤相當高,華埠的James Lee承認,在他四十二歲那年,就已經積累了超過16萬美金的地產,與近5萬美金的個人資產……
讀到這一段落時,淮真握雜誌的手都在發抖。
“根本沒有人在意我寫了什麼……他們甚至沒有真的讀過!”
惠老頭顯然已經見怪不怪,問她說,“創刊這個月,他們支了多少薪水給你?”
她有點疑惑,“額外支付了九十美金。”
惠老頭笑著說,“看吧,你寫的東西也不是一無是處,至少賺了筆彆人幾個月都賺不來的錢。”
這份行醫錄她是出於喜歡才寫的,心血算不上,多少也費了她一些精力。能賺錢,確實會使她開心,但這起碼得建立在得到她想得到的認可基礎上。被彆人直截了當的無視,淮真實在覺得有些挫敗,甚至覺得自己糟透了。
惠老頭從她手裡接過那份英文雜誌,讀完之後,很誠懇地說,“其實他們說的也不全錯。”
淮真問他,“哪裡講對了?”
惠老頭說,“沒人願意去公立醫院看病。所以我相當富有。”
為了證明他很富有,或者說出於安慰她,惠老頭這個月支給了她整整六十美金,並且說:現在你也是個小富婆了,多少開心點。
淮真並不覺得有多開心。惠氏診所很久沒有從中國采買藥材了,藥櫃裡的藥材陸陸續續見空。如果有病人上門來,惠老頭有時會直截了當告知病患:沒藥了,請上東華醫館去。
她看在眼裡,總覺得向來執拗的惠老頭在做某種盤算。
這六十美金,搞不好會是一筆遣散費。
·
淮真在大半個暑假裡積攢了不小一筆資產,確實算得上相當富有,正常來說不該有什麼事情值得她煩惱。
距離暑假結束還有三周,入秋是三藩市最美的季節。雲霞也在這一周裡,拿到了三所學校的offer,包括東岸的波士頓大學和湖區密歇根大學。但她最後選擇加州大學伯克利的物理係,不止因為理學院每學年一百三十五美金學費在三所大學讓她覺得最能接受,也因為學校離家很近,城市消費水平低,她甚至可以每天乘船回家,省下一筆每月十二美金的校舍住宿費用。
但是淮真覺得,真正讓雲霞決定留在加州上大學,是因為她的親密愛人早川君入學了舊金山灣區帕羅奧多市的斯坦福大學醫學係。
因為已經攢夠這所公立大學兩年的學費,雲霞沒有打工,而是將整個假期很好的利用起來,時常會在周末時和朋友們去太浩湖乘皮劃艇,或者夜裡坐車去波格雷沙漠看星夜。
她與朋友們時常會在周末時邀請淮真,不過淮真一次都沒有去過。
“禮拜日白天也要去報社。”她這樣解釋。
“那晚上呢?”
“晚上需要看店,接聽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