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釘(2 / 2)

金山蝴蝶 唯刀百辟 6436 字 9個月前

“爸爸現在的英文水平足夠應付了,放心交給他吧。”雲霞故意這麼說。

見淮真沉默下去,雲霞便碰一碰她的胳膊,說,“很久沒有聯絡你了吧……有他的電話嗎?要不要試著打過去問問他最近在做什麼。”

她手頭隻有一份贖回賣身契的合同,上麵記錄有他當時使用的支票單上留下的花旗銀行客戶號。

還有安德烈在舊金山住址電話。她與他並不是熟悉,貿然叨擾陌生人多少有點唐突失禮。

至此,淮真才發現她和他隻有這麼一點點可憐巴巴維係聯絡的方式。她有試想過在什麼場合下才適合給安德烈打電話。她看過無數令人慨然的雋永故事,故事裡,男女主人翁失去了聯絡,在很多年後偶然從朋友口中得知對方的消息——比如,他結婚了。比如,她病逝了。然後彼此的故事,在下一代口中變成了代代相傳的家族傳說。

她計算過手裡那筆錢:在富國快遞存的五千美金定期下月末到期,那時中西日報也支付了她最後一個月的薪水,兩千美金股票也可以套現一部分。加上手頭七七八八的百餘美金零錢,償還八千三百美金之外,還有一些盈餘。

三個禮拜。

能給這渺茫的感情延長三個禮拜等待時限,淮真突然又開心起來。

·

阿瑟曾從自己教導兒子的失敗經曆中總結出一件事:從沒有一段感情可以超過一個季度。

而露辛德的父親將她送來法爾茅斯之前告訴過她,乖乖待到秋天結束,回到紐約,我們會讓你和穆倫伯格那個臭小子訂婚。

如果這兩個軍人出身的父親與祖父,為他們設下的固定期限是三個月;而在這之前,他們能更早表現出對於兩個家庭的絕對權威的順從,那麼他們也能更早的脫離絕對的監控。

事實證明,西澤沒有想錯。

露辛德開始漸漸收斂起來,不再四處和年輕男人鬼混,而西澤也沒有再試圖尋找各種契機和三藩市任何人聯絡。兩人開始頻繁出入法爾茅斯鎮上的大小餐館,偶爾參加鎮上百餘共和黨人的各種小型集會。甚至會在餐桌上,對彼此做出互相喂食的舉止……以至於三周後,兩人從抵達長島的車上下來時,已經十分配合默契地挽著彼此的胳膊在各種場合出雙入對,並在眾人麵前露出讓人心生厭惡的官方假笑。

露辛德曾十分詫異於西澤將這種假笑運用得如此自然而然且出神入化。後來她才發現,這種官方假笑幾乎是每個穆倫伯格們天生的。

第一次發現這件事,是她受邀前去參加這戶德裔人家的晚餐。長長的晚餐桌的兩邊,坐滿了麵容沉鬱,氣質冷冰冰的俊男靚女,間或從某人嘴裡蹦出一句或者兩句譏諷旁人的冷笑話,講話人與被譏諷人立刻會博得屋裡所有人的關注,將這異常壓抑的用餐氛圍推向另一個詭異的頂點。這家人將墨守成規與循規蹈矩發揮得淋漓儘致。他們勇於嘗試新鮮事物,但是他們不允許生命裡出現太多意外。如果家族裡出現了一個異類,可能比家族中出現一個敗類還要令人覺得恐慌。

用餐完畢,那種假笑漸次浮現在所有人臉上——露辛德一點也沒有誇張。他們分彆是她這位準未婚夫的各種遠近的叔伯,以及一係列的遠近表堂兄弟姐妹,以及他們的妻子或者丈夫。這裡多得是美男子,雖然他們中有一些已經上了一把年紀,儘管保養得體,一半以上都沒有逃脫白種男人逐漸謝頂的中年危機。他們中的絕大部分,在奉承阿瑟時,會附帶幾句對西澤表示出的格外關切。露辛德這才相信了他父親講過的話——阿瑟最寵愛的人是西澤,他不希望這位繼承人出現任何差錯。

但是意外是絕對會發生的。因為西澤向她承諾過,這場訂婚宴絕對無法順利進行。她年輕漂亮又有錢,追她的男人可以從家門口排到百老彙,她還沒有玩夠。從西澤看她的眼神就很清楚,這個男人對她一點性|欲也沒有。她一點也不想嫁給他,但是參加過一次家宴後,她發現這件事情有點超過她的預期:餐桌上每個人都虎視眈眈,期待他出哪怕一丁點岔子,他就能為他犯的錯誤付出為之後悔終身的代價。多得是有人可以取代他,而被取代的代價太大了。

現在露辛德也學會了這種假笑。一旦笑起來,你可以掩藏你情緒裡的所有覬覦、怨毒與敵意——這些都是她從幾頓晚餐裡發現的。這種假笑非常有用,至少它會減少你出錯的概率。

西澤也非常擅長於避免失誤。自從那晚在臥室門口的談話過後,兩人如期回到紐約,受到來自父輩的監視也日益減少。

尤其是在西澤邀請她外出約會時,他們會獲得格外的自由度。

有一天,兩人在C.T吃過午餐,從西百老彙漫無目的閒逛到曼哈頓下南段的堅尼街,她在一家古董店的櫥窗外停住腳步,被裡麵一隻造型奇特紋龍大禮服吸引住。西澤風度很好停下來等她。在她窺看櫥窗時,日頭西斜,剛好晃到玻璃上。那一瞬,她看不清玻璃背後的東西,隻能看到櫥窗映出的兩人的影子。她先看見了自己藍色的眼珠,然後看見自己身後,沉鬱鬱的黑色瞳孔。這是她第一次發現黑色眼睛竟然如此富有魅力。隻可惜的是,那雙該死的迷人黑色眼睛,沒有在看她。露辛德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看見了古董店外的中年女人,神態是放鬆的,可是一身古怪的旗袍卻束縛著她的身體,讓她顯得像個困倦假人。

露辛德記得有誰告訴過她,西澤最喜歡她這款金發妞。

但在這一瞬間,她突然懷疑往常他隔著一張桌子盯住自己,臉上掛起那種假笑時,內心實際上想的是:這頭金發真他媽的金!這眼珠子藍的像個沒感情的玻璃球!表情太豐富,眉毛裡都他媽的是戲!

她從小美到大,她對自己的外貌向來自信。但她突然敏銳地意識到他可能沉浸在一段戀愛裡,對象甚至可能是這一類的華人怪婦。但是無所謂,人一旦陷入戀愛,所有標準從這一刻起都消失了。他不是不喜歡金發妞,隻是她們都不是她。

露辛德突然感覺到有種被戲弄。

幾輛搭載遊客的中國人力車從兩人身後咆哮著經過。露辛德趁機問他,“你是不是打算在某次和我出來約會時,突然從紐約消失。”

西澤沒有否認。

她接著說,“彆犯傻了。你想放棄你現在的一切,包括穆倫伯格這個名字。但多得是人等著你殉難,多得是人等著你做個衝昏頭腦的傻子。而你爺爺絕對不允許你出這種差錯。我不信你不知道,你爺爺對你的監管,絕對比嚴防死守那群虎視眈眈的叔伯表兄們,更為謹慎小心得多。你在他視線範圍內,出不了半點差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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