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釘6(1 / 2)

金山蝴蝶 唯刀百辟 14918 字 9個月前

西澤坐在舷窗邊的位置, 看一名著白軍裝的乘務將一個拄拐杖的高個老太太扶進方形機艙,艙門正式關閉。

一共兩排的座位, 不超過二十名乘客。今天乘客尤其少, 也許是因為颶風即將抵達西岸。

護士出身的女乘務順著合攏的艙門鑽進來,說, “不用擔心颶風。我們會在五個半小時後準時抵達奧克蘭。”

在這之前, 他已經喝了不下三瓶依雲礦泉水。最後一瓶被他揉成皺巴巴一團, 扔進座艙餐桌下的嘔吐盆裡。

餐桌對麵的老太太看見他的臉色, 關切地問, “需要將舷窗打開嗎?”

他勉強一笑, 搖搖頭, 沒有說話。

說話間, 女乘務也走過來。地上沒有地毯,高跟鞋踩在金屬上響聲清脆。

“梅韋爾先生, ”女乘務員核對了乘客姓名, 關切地問他,“有什麼不舒服嗎?”

說話間,她一伸手,將舷窗拉帶拉開。這是波音公司的第一批加壓客艙, 行駛速度遠快於泛美航空普通客機。因此舷窗設計得很小, 隻從一個通氣孔通風進來。

風從接近兩萬英尺高空擠壓進來, 將他落在額頭上的碎發卷過頭頂, 露出整張涔了汗的蒼白臉色。

神誌也從這一刻回到他體內。

他宛如一個垂死病人在臨終前突然回憶起自己平平無奇的一生,回憶起了自己幾個鐘頭前是如何從那所宅子出來的。

一些記憶碎片就在這個時候pop出來。早晨的時候, 湯普森走進屋,將他能回憶得起地方的現鈔都整理出來,共計一千四百美金。煮雞蛋的餐盤裡出現了幾截肉腸,不是那種指頭粗細的西式香腸,而是煙熏豬肉腸。湯普森將現金交給他時看起來有些奇怪。他仿佛自言自語一樣地說,“阿瑟先生在花旗銀行存放雜物的保險櫃鑰匙是不是一把紅銅的?”之後他便走開了。他從來不自言自語。

下一刻他戴上那頂帽簷很低的黑色帽子與黑色凡立丁大衣,由露辛德挽著胳膊走出那所爬滿常青藤的紅色大房子,走進夜色的汽車裡,一路駛離長島,開往皇後區……一切都很順利。仿佛是一場夢,他幾乎是以自己的本能在開車——沒有撞車,謝天謝地!

此後,全身上下除了一千四百美金,他幾乎一無所有,但是他自由了。

他發誓,他可以利用這短暫的自由爭取更長久的自由。

他像一尾漂浮海麵耗竭氧氣的無鰓動物,要麼永久沉沒下去,要麼打撈到暴烈的陽光底下。隻要她一句話,就可以對他進行終身裁決。他將自己全部偽裝摘除乾淨任她宰割……給予他痛苦,給予他快樂。

天知道他有多緊張。

隻要想起她,整個心魂都被搔動,控製不住的想要微笑。

舷窗簾子被悉數拉上,機上乘客背離太陽升起的方向,在兩萬英尺高空陷入酣眠。

前方目的地三藩市,一場颶風將從東南方席卷過去。

她現在在做什麼?

·

颶風果然在禮拜四如期來到。禮拜四中午開始,漸漸有些起風的意思,所有學校都早早放課。

颶風期間,商店都不開門。下課後,淮真頂著大風與細雨去了一趟超市。貨架上的東西幾乎快被劫掠一空。剩下的東西都打了折扣,淮真買了兩條的麵包,一匣雞蛋,兩棵白菜與一塊三寸半長的牛裡脊,總共才花去六十五美分。家裡還有些新鮮的蔬菜,即便煮牛筋火鍋,也夠五個人吃到明晚。

黎紅買了一打OLDE ENGLISH 800啤酒,兩人騎車返回花街時,風已經很大了,隻好一人推車,一人撐傘,慢慢地走回去。到家時,一推開門,外頭是狂風暴雨,屋裡暖融融的飄著排骨湯的香味,淋得濕漉漉的兩個人幾乎眼淚都要流下來。

牛丸昨夜已經舂好,淮真將肉帶去廚房,片薄牛肉,用蔥薑醬油醃在盤子裡。雪介在一旁清洗蔬菜,黎紅按照雲霞吩咐,將小紅辣椒與薑末搗碎,擠入青檸汁與醬油。兩個白人女孩用薑汁氣泡水,薄荷葉與OE800啤酒調了一大壺飲料。

所有東西端上桌時,外頭風越來越大了,刮得窗戶咣咣作響。幾個人吃到饜足,淮真與黎紅起身去洗個熱水澡,將身上濕了又乾的衣服換成睡衣,回來時,飯局仍還在,女孩兒們窩在沙發裡,被高濃度啤酒與果汁混合物弄得有些微醺,客廳話題進入到了一個新境界。美術學院女孩兒們像討論家常便飯一樣,討論學校裡誰和誰睡了,誰和誰和誰三個睡在一起,誰和誰將老師都放倒了……

同樣是高中,問起公立理工高中,淮真能談的隻有學校與教務組的古板作風,和美術學院幾乎沒有可比性。

偶然有人提起淮真的相親,淮真說,明天他也許會來撳鈴,你們開門時可彆忘記穿好衣服。

女孩兒們就說,明天街上肯定一片狼藉,不管人怎麼樣,請他幫忙清掃院子裡折斷的樹乾殘肢之類的再放他走!

外頭風有越來越大的趨勢,也不知颶風是來了還是走了。

沙發上躺的橫七豎八,留淮真一個將毯子從屋裡抱出來,挨個披上。

末了,發現那顆嵌了鯊魚牙齒的防水龍腦袋還放在窗台,她想了想,推開窗戶,抬了隻腳凳出來,依窗踩上去,拎著一頭繩子,摸索著將繩子一圈一圈繞在窗把手上,再將龍頭整個拋出去。

做好這一切,她兩手並用,將窗戶死死扣上。

她恍然聽到嗚咽的風聲中摻雜著女人的尖叫聲。仔細留神去聽,聲音又沒了。雨滴啪嗒啪嗒砸在玻璃上,她抬眼去,看到那隻斑斕紙鳶,像練就一身絕技的舞獅人,在狂風中鱗鱗而起。

那一瞬,她恍然想起,阿福說,在中國風水裡,龍頭鯊魚牙的紙鳶可以驅雨鎮煞,但是正對位的房屋卻是極不利的。起初她覺得,這裡住戶幾乎都是白人,沒人會真的在意這個。仔細又想,中國龍在西方神話裡已經被醜化為惡勢力的象征,難免有人看見,會覺得不快。

想到這裡,她便又踩上腳凳,透過窗戶往對麵看過去。

對麵是沒人的,沒有新客人搬進來住。

鬆了口氣之後,心裡卻更沉了。

原來她不想有人替代他,占據任何屬於他的地方。

從凳上下來,淮真覺得自己大概是喝多了點,暈乎乎的睹物思人起來。

熄滅鎢絲燈走回房裡,頭重腳輕栽進床褥,整個擁著被子縮成一團,仍抵擋不住發起抖來。

·

飛機在淩晨抵達奧克蘭,暴風摻雜驟雨,所有房屋店鋪都緊閉大門。

機場門外孤零零停著一輛計時汽車,上前詢問才知道,司機和他一樣:一個沒有等到原本應該抵達的客人,一個唯一沒人來接機的旅客,就這麼碰巧湊在了一起,搭上最後一班輪渡將他載回市區。

汽車在淩點三十分抵達薩克拉門托街。

唐人街沒有接入市政排水,隻要雨稍大一點,便在街上淌成了河。

司機說,“向金融街的下坡道可以走,但像都板街這一類的橫街積水太深,行車像劃船一樣,走不進去的。”

西澤額外支付了十美金車費,推門下車。

車上果然如他所說,水積很深,從橫道流淌至坡街,水流很快。他看了一眼,立刻毫不猶豫涉水過去。

司機在後麵驚呼一聲,將車停下來,推開門追出去,在後麵大喊:“先生,這個給你擋雨。”

他停下來,接過雨傘,向他致謝。

撐開,巨大黑傘,襯這一身肅殺黑衣和陰沉沉的天色,被風雨一起刮得濕漉漉。

零點四十分,他撳響了阿福洗衣門外的鈴。

等待五分鐘後,店鋪內才有聲音響起。腳步匆匆過來,拆開木板,將門拉開一道縫隙。矮小女人惺忪睡眼,抬眼仔細辨認出他的麵容。

他記得這位中國婦人英文很好,便極有禮貌輕聲詢問,“I’m here looking for May may. Is she home?”

(我找妹妹。她在家嗎?)

話一出口,他發現自己聲音在發抖。

女人神情沒有半點變化。兩秒過後,她很冷漠地說,“She’s out.” (不在)

他伸手擋了擋即刻被掩上的門板。

女人驚叫一聲,“What are you doing?It’s midnight!!I’ll call the police, I promise!”

(看看幾點了?我會叫警察的。)

他再次請求,“Would you mind tell me where she is?”

(能否告知我她在哪裡?)

屋裡響起一個男人的聲音,廣東話問道:“羅文,誰呀?”

羅文一動不動盯著他。這年輕白人顯然在雨裡走了很長時間,頭發與臉頰都濕漉漉的,臉白得嚇人。

她歎了口氣,“妹妹去念書了,明天晚上回來。你……明晚再過來吧。”

西澤幾乎忘記自己是怎麼走回薩克拉門托街的。

那輛從奧克蘭開來的車仍舊還停在那裡,一見他,司機急忙拉開車窗詢問:“還乘車嗎?”

他頓住腳步,逆著水流,拉開車門坐進去。

司機說,“我看你孤零零一個,大晚上來唐人街,怕也不是回家,決定等你十分鐘。原本要走了,幸好你回來得還很快……去哪裡?”

“倫巴德街。”他說。

等從花街坡道上下來,他才想起,鑰匙都在湯普森那裡。不過他記得與隔壁連通的花圃圍欄很矮,可以從那裡翻進院子,繞進車庫通到樓上。

隻是他沒有想到,那木質圍欄年久失修,淋了場雨,踩上去立刻嘩啦啦灑落一地。他在這之前就已經跳進院子,以防自己整個滑進泥巴地裡。

圍欄倒塌的響動吵醒了鄰居女主人——那個聒噪的,更年期的猶太婦女。她拿著鏟子衝進院子,連帶她養的德牧也一起衝了出來,對著趁雨夜貿然闖入的黑影幾乎就要痛下毒手,被他閃身避開,又反手擒住胳膊。

他低聲說:“黑茲太太,冷靜點,是我,西澤。”

謝天謝地,女人終於停下尖叫,怔怔地將兩隻狗都趕回房間去,以免咬傷這位尊貴又英俊的老鄰居。

他趁機走進地庫,踹掉車庫鏽掉的銅鎖,沿著樓梯進到一層屋裡。

試探著開關兩次電匣,沒有任何反應——屋裡黑洞洞一片,供電早已到期,電話自然也沒法接通。

室內滿帶塵土氣息。西澤上到二樓窗邊,將所有窗簾悉數拉開,借著路燈光照明,恰好看見對麵二樓窗戶一個小小人影,在暴風雨裡拉開窗戶,祭出一隻青麵獠牙的獸頭。

入夜,風雨聲越演越烈,將窗戶震顫出巨響。

他累極,在劇烈響動與濕漉漉的空氣中入眠,又在嗚咽的風聲中猛地睜開眼睛。

龍頭紙鳶!

天已經蒙蒙亮,窗戶被蠻力“嘩——”地推開。西澤拉開衣櫥,給光|裸上身胡亂套上一件短袖襯衫,赤腳走到窗邊。

昨晚的狂風將樹木折斷,花圃中的杜鵑連根拔起,泥土席卷到整條坡道上。

雨水也將整個城市明黃的房屋洗刷乾淨,在發白天空下,潔淨得有些奪目。

在明亮的光裡他再次看見對麵窗戶懸掛的那隻鑲嵌了一整排碩大的鯊魚牙齒碧藍的紙鳶,一筆一劃,和中國城牆上勾勒的圖紋極為相似。

他心突然莫名跳動了一下。

就在那一瞬,他看見一個雙排扣大駁領西裝的華人男子,拎著兩隻紙袋,猶豫著站在那隻龍頭風箏下,辨認了一下門牌號,便躬身撳鈴。

西澤莫名慌了一下,快步穿梭過兩扇窗戶,以方便看的更清楚一些。

幾分鐘後,那扇門打開了,走出來個趿拉拖鞋,睡眼惺忪的白人少女。

於是他又鬆了口氣,立在床邊安靜看著。

少女似乎問了句什麼。

門外拎早餐的男人答了句什麼。

白人少女便笑了,衝裡麵喊了句什麼。另一位白人少女拿著簸箕衝了出來,一股腦塞到男人手裡,順理成章從他手中接過早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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