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察頭也不回,“不是所有受邀賓客都會在婚禮上遲到,從大廳進去,對誰都不尊重。”
西澤沒再問什麼,隻拉緊她的手。
樹林背後的樓梯直接通向市政廳三樓,站在走廊可以清楚看見儀式的全過程,以及占據了一樓大廳的無數人腦袋。長階與注冊辦公室空閒了出來,完成注冊儀式的新人步下階梯、閃亮登場。因此隻留下幾名新郎與新娘最親近的人。
她猜測那位年輕人是安德烈幾名最親密的、單身的男性朋友,以及凱瑟琳與西澤的父親。但她不大分辨得出哪一位是哈羅德——遠遠望去,注冊辦公室外每個人都有穿著一整套黑色西裝,看起來大都高大、英俊又雍容。
淮真回頭看了眼西澤的側臉,試圖根據誰和他最像來分辨。
西澤也沒轉頭,說,“有點謝頂那個就是。”
淮真笑起來。
其實遠遠的,也看不出誰發際線堪憂。即便有一點M字,隻要不梳大背頭,也不會太明顯。
她說,“要相信媽媽的基因優勢。”
西澤沒講話。
淮真接著說,“也不太容易老。”
西澤終於微笑起來。
淮真實在很無奈。這個幼稚鬼。
《羅恩格林》響起了,多麼莊重的時刻,下頭快門閃得像夏夜的星星,市政大廳為新人躁動雀躍,兩人竟然正聊著禿頂。論起幼稚,誰也沒比誰好到哪裡去。
這一次淮真終於看清了哈羅德。黑色西裝配銀灰色領帶,一頭金發梳成三七分的龐巴度大背頭,莊重與時髦結合得恰到好處。大背頭正好在M字那裡梳開,其實也沒有西澤講的那麼嚴重,隻略略顯出一點將禿的趨勢。一雙藍眼不經意間會透出精明,全身上下唯一上了點年紀是略薄的嘴唇,終年都關的很緊,不知在為著什麼而保守秘密。
哈羅德的氣質總的來講是陽光的,這一點是西澤身上所沒有的,他氣質應該更像媽媽,在香港出生,像香港的天氣一樣陰晴不定的男孩,連中文名都很貼切。
凱瑟琳更像爸爸,幾乎與他一個模子刻出來,天生就該受到萬眾矚目。迪奧與紀梵希的師傅羅伯特·皮蓋特親手裁製的純白麻紗裙,從歐洲船運過來,淮真其實是知道他的,不過她實在懶得進行更多了解,昨天下午又被她強迫給她溫習了一次。總之,也許有婚紗比凱瑟琳的婚紗更美,但東岸十年內不會再有比她更美的新娘,也不會有哪位新娘再有資格在特區市政廳舉行婚禮。由爸爸牽著沿半級台階走下去的這一刻,她無疑是最幸福的。一身潔白,幾乎就是個天使。
一個美人經由英俊的父親,親手將她交到另一個英俊、但更年輕的男人手中,淮真說不上凱瑟琳與安德烈誰更幸福一點。不知截止這一刻,比起家族虧欠他,安德烈是否意識到他自己虧欠麵前這無辜美麗的新娘更多一些;也不知這一刻,凱瑟琳是否真的不計他所有前嫌,全身心的愛這個男人。但至少在記者的鏡頭、萬眾矚目下,他們必須莊嚴而熱烈的相愛。
看見自己美麗的女兒,終於被她的心上人拉著手,沿著階梯走向主持戒指交換儀式的福音神父,奎琳突然在空曠大廳裡、《羅恩格林》伴奏裡爆發出聲嘶力竭的哭嚎,被周圍幾位太太合力摻扶著,勉強沒有當場哭昏過去。
西澤問她,你知道奎琳哭什麼嗎?
她想了想說,是不是因為凱瑟琳穿了白色婚紗,而她自己沒有。
西澤笑著嗯一聲。
因為丈夫已有過妻子,她自己在結婚時不曾有機會穿婚紗,隻能著淺色禮服。這未竟的心願,終於由女兒來替她完成了。
即便在在場不知幾多知情人看來,這紗也已經不夠潔白。但無疑在這一刻,奎琳是幸福的。
全場最不莊重的,除了奎琳,還有二樓大理石柱窗口後頭那一排著西裝的英俊的年輕人,新郎關係最親密的Bachelor們,在神父還沒來得及念誓詞時,突然起集體哄起來,衝下頭大喊:“I do, I do!”
市政大廳眾人大笑起來。
神父努力板了板臉孔,終於沒繃住,也被調皮的單身漢們逗笑了。
淮真問西澤,“如果沒有離開家,你是不是也在那群伴郎行列?”
西澤說,“不會。”
她納悶,“怎麼會?”
“我已婚。”
淮真一時沒意識到這兩件事的因果關係。
西澤突然提醒她往下看。
她趴在石質圍欄上,低頭去看神父與新人。
神父說,“但其實我們已經不用這麼老土的誓詞了。”
眾人又笑了一次。
他接著往下念了一段話。
這隻戒指,是無止儘,是永恒,是你們之間的愛沒有開始與終止,是彼此的包容與理解,令你們今天站在這裡,從兩個人成為一個家庭。也是你們對在場所有人的公開宣誓,宣誓此生將對彼此忠誠……
緊接著,遠處的聲音變成近處的;神父蒼老渾厚的嗓音也被再熟悉不過的低沉悅耳男中音所取代,又重合在一起。
西澤接著念下去:“I give you this ring, in token and pledge, of my stant faith and abiding love; with this ring, I thee wed.”
她愣了一下,移開視線,看著西澤。
西澤彎起嘴角微笑,沒有看她,解釋說,“作為我不再是Bachelor的補償。”
她被他這個強行解釋給逗得大笑起來。
安德烈也在神父麵前講完了同樣一番話,等著他的卻是個更真摯的新娘:她身著白紗,瑩藍眼睛飽含熱淚,眼睛一眨也不肯眨,生怕錯過這一瞬間的哪怕零點零一秒。
兩人互換戒指,在親人與媒體矚目中相擁接吻。
這個神聖的時刻不知怎麼的令淮真覺得有點滑稽。她笑得越發厲害,埋下頭,在臂彎裡發起抖起來。
他實在有點無奈,“什麼這麼好笑?”
她露出一隻眼去看他,“我怕你也親我。太奇怪了。”
他也笑起來。
淮真幾乎能清楚的記得,和他在華盛頓的最後這個早晨的每一分鐘裡發生的事。在他緊緊牽著自己穿過那片冬青林時,他們兩都已經意識到有誰一早已經等候樹林後的市政廳裡,但他們都沒想過要逃避。哥倫比亞特區是個溫和的地方,對方會將地點選在這裡,而不是彆處,就已對他們足夠溫柔。不是這裡,也會是彆處,他們總也躲不過。
一直到幾個月以後,她回想起他說的話,才終於意識到那時他對他們的未來有多自信。他明白有史以來白人家長對於與有色人種通婚、私奔離家的成員采取過什麼樣的手段:強製送往歐洲念書,買凶殺害兒子懷孕的黃種情人。無數荒郊野嶺出現的無數年輕的屍體、流產的混血胎兒,背後都有個白人家庭的家族秘辛。
阿瑟的地位與名聲令他不恥於此類家長們□□的行徑,認為這是最下等的做法。穆倫伯格擁護政黨,有無數土地與生意,在這片民主的大陸,他們甚至比聲名赫赫的政治家們更依賴名聲,也因此,西澤的名聲比起家族的名聲稍稍顯得沒那麼要緊。西澤清楚祖父的脾氣,也仗著他對祖父的了解,有恃無恐的與他周旋。他無比篤定,隻要淮真沒有放棄他,阿瑟便拿他們沒有任何辦法。
如果她有更多的時間考慮到這一點,那時她便不會講那樣的話。可是那個人隻給了她十分鐘的考慮時間,她根本來不及想明白。
後來數月,她一直深深遺憾,在他對著神父、在旁人婚禮上對她講出那番結婚誓詞的以後,自己竟然沒有給他一個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