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個硬朗、冷毅英俊的東方男子麵容,神態語氣都溫柔到近乎和煦沁人。
她說,“我不是……”
不及她講完,從巴掌大的方形盒子,取出一隻玉鐲,擦拭乾淨,墊在白色絲帕上麵推給她。
原來這位先生隻是看起來溫柔,行事自有他的厲害之處。一句話不到的功夫,早就料想到她有著一些什麼推托之詞,一個動作而已,無聲無息之間已令她啞口無言。
他說,“戴上吧。”
淮真低頭,捋出滑到腕上那隻賽璐珞,“這裡已經有一個了。”
“年輕女孩愛一些便宜,好看好玩的,但總歸沒有這個莊重。
“我家本就經營唐人街洗衣鋪,勉強不愁吃穿,哪裡用得起這麼貴重的鐲子。”
“這是你的東西。”
她說,“物歸原主,沒有要回來的道理。”
溫孟冰慢慢地說,“夢卿,你還在生我的氣嗎?”
淮真幾乎是沒好氣的,“溫先生,如果您隻是來贈與我這隻鐲子,那麼我會很樂意收下,但很顯然您不是為這個來的。”
他也很直接,“我來接你——今晚乘飛機回溫哥華,我已托人替你買好機票。”
她說,“您沒有我的身份證明,怎麼替我購買機票?”
他說,“我怎麼會沒有你的身份證明?”
她已經沒有心情跟他掰扯自己究竟不是溫夢卿這個話題。
茶商先生卻接著說,“如果你更喜歡季淮真這個名字,我立刻叫人重訂一張機票。”
淮真笑出聲。
他說,“未來你願意,去到溫哥華,或者回到中國,也可以仍叫淮真。”
她接著說,“我已經結婚了。“
他仍不改溫和,幾乎像是為她好的在說,“他的家庭不會接受。”
她說,“那與溫先生又有什麼關係呢?”
他說,“若沒有我與你的婚契為證,那家人不肯犧牲自己兒子前程,咬定你偷渡罪名,怎麼可能放過你。到時候你如何自處?”
淮真道,“溫先生,您若不說,還有誰會檢舉我偷渡美國?”
他搖搖頭,“夢卿,你太年輕,根本不知未來將會遭遇什麼。”
她也說,“溫先生,若您希望夢卿過得好,就請放她自由。”
他緩緩笑了,“夢卿,十五分鐘時間不多。”
淮真知道,這位商人是在要挾她,讓她掂量清楚。
她想了想,開口說道,“我應當謝謝溫先生請人一路保護我們平安。”
他略有些驚愕的看著她,沒有貿然插話打斷,靜靜等待下文。
她接著說,“溫先生上我家店裡來,見我過得好,家人待我也好,於是便放心離開。後來聽人說我和白人私奔,擔心我的安危,又請人跟過來保護著。溫先生有心了。”
他也承認,“因生意繁忙與母親的疏忽令你走失,是我於心有愧。”
她接著說,“溫先生不會讓一個失了名聲的女孩成為他的妻子,更不會讓一個失了身,做了彆人的太太的女子做他妻子。以前不會,將來也不會。”
他終於覺得自己該重新認識認識她,“夢卿,你幾時變得這麼厲害了?”
她說,“這世道吃人,一個獨身女孩兒,不厲害些怎麼活下來呢。”
一時間兩人都沉默了一陣。
溫孟冰出現在這裡,當然不是來和她純粹的聊聊天的。在她走失,又出現在臭名昭著的三藩市唐人街那一刻起,他的家庭也不會再允許他娶夢卿做妻子。沒有一個華人家庭的男人會娶一個失了德的女孩做妻子。他懊悔,一直尋不到她的蹤跡,總掛心,怕她過得不好,無數個夜裡輾轉反側,直至終於有了她的消息。他尋來三藩市,發現她生活的很好,家人待她也不錯,甚至上學念了書,真好,也許比接她去溫埠,將她放在身邊更好。他留下眼線,一直留心她的生活。後來他發現有人愛她,他竟鬆了口氣。但那人是個白人,他當然聽說過無數混婚私奔的下場,擔心那白人家庭為難於她,於是派人暗中跟了上來,想要保護著她。
到現在位置,她對這位溫先生的揣測已經準確到八九不離十。
她接下去:“究竟是什麼令溫先生變卦了呢?若您真是為夢卿好,您應該尊重她。”
他說,“那位白人老番找到我,將所有他們能在你身上應驗的傷害向我加以警告,也將所有你離開能獲得的好處統統挑明,叫我權衡輕重利弊……我根本沒得選擇。夢卿,我感到此刻唯一能做的對的事情就是讓你回到我身邊。”
淮真給他扯的彌天大謊給氣笑,“因為白人老番知道,假如你不申訴,再無人會追究我的罪過。隻有你,溫先生,你如此精明,連我都知道的事情,怎麼會輕易就給人戲弄了?還是說你根本就在懊悔什麼。”
他嘴唇發白,略略有些不可思議的聽她笑著講完這段話,“是!我憤怒,我懊悔……”
淮真終於覺得有些解氣,死死盯住他,一字一頓的說:“你嫉妒。”
他笑了,“我嫉妒!誰?那個乳臭未乾的番鬼小子?”
淮真接著說,“他不像你,這樣體麵,這樣在乎名譽。他根本不在乎我是否被人販子壞了名聲,他將我從地獄裡救出來,他為我放棄一切問我願不願意嫁給他,我願意!我們已經結婚了,就在一個禮拜前,我們上了床……”
“閉嘴!”
“在汕頭碼頭上,夢卿已經被你弄丟了。你找到了她,也沒有帶她回去,因為她被壞了名聲,不再是那個被你家人接受的,能做你妻子的夢卿。這一切是你根本就做不到的,溫先生,所以你嫉妒,嫉妒自己再也沒法坦然的像從前那樣愛你的夢卿,可你再次發現你又錯了……你至今都弄不明白,你到底是被誰戲弄了呢?”
他被她戳中死穴,痛苦閉上眼睛,聲音顫抖沙啞,“彆說了,夢卿,彆說了……”
她輕聲說,“溫先生,夢卿已經丟了,不會再有了。”
幾秒鐘之後,她看見這年近而立的七尺男兒,眼眶通紅,幾乎掉下淚來。
他說,“我回鄉找過你許多次,後來,聽說你被賣到了加利福利亞,我從洛杉磯一直找到三藩市……所有人都說我的夢卿死了,可我的夢卿活得那麼好,我不知道該怎麼開心。我知道你恨我怨我,所以明知我來仍不肯見我,甚至改名換姓。夢卿,我見你現在過得這麼好,我真的為你高興……可這一切怎麼會都與我無關了?”
“您也知道如今我過得很好,請您……請您還我自由,放過我。”淮真聽完這番話,深深將臉埋下來,幾乎是對他鞠了個躬。
而後她聽見他苦笑著說,“還你自由,誰又能還我夢卿?”
“是,我是被戲弄。整整一年,被自己與命運耍的團團轉。”他微笑著,眼神裡卻透著狠,“你可知我有多恨那將你拐上郵輪的人販?你如今的家人捏造土生子證明,和人販狼狽為奸,也是罪魁禍首……你知道我有我多恨三藩大埠?那白鬼老番說的沒錯,若我不申訴,不會再有人申訴他們的惡行……我們的恨幾乎是一樣的。”
“溫先生。您明知唐人街的動蕩關乎我所有家人與朋友安危,您也是個華人……”
“夢卿,不管這一年發生了什麼,都是我的錯。我不會再錯第二次。”
是啊……在溫埠權勢滔天的溫孟冰,被奸詐的老狐狸煽動仇恨,此刻被命運戲弄的憤怒衝昏頭腦,怎麼會輕易放過拐走他未婚妻子的唐人街?
她笑了,“也不知道找你合作那位白人老先生,此刻是否正坦然舒心的喝著茶,等著你怒火中燒,等你大發雷霆,騙的你暈頭轉向,等著我自投羅網。”
他很抱歉地說,“我想了很久,許多天,我認為我足夠冷靜。這是我唯一能做的對的事情。”
淮真道,“等你冷靜下來,會知道自己又錯了一次。”
敲門聲響起。
年輕的商人慢慢喝了口茶,接著說,“回來我身邊吧,我能給你更好的生活……你若跟我回去,與唐人街所有恩怨一筆勾銷。但我隻給你一次機會。十分鐘時間,我在這裡等你,去告訴他我是誰,你將要跟我去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