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第一次在雜貨鋪放狠話“白鬼既殺不得, 就卸了他兩條胳膊”, 華埠小姐大會仙人跳石油商與主辦, 到後頭因口頭爭執竟然當眾開槍槍殺聯邦警察……
小六爺沒個輕重, 淮真也不知前頭有些什麼在等著溫孟冰, 不自覺替他捏把汗。
心裡打著鼓,想問問雲霞,她卻像沒事人似的跟她聊這一月都發生了什麼:
教會來了幾個中國學生,將學校教會當婚姻介紹所,但凡是個年輕華人女孩便上前問願不願意去約會;淮真不在, 黎紅與雪介約不齊人,叫上雲霞又去了一回女皇秀;又問她還記不記那個菲律賓“拉夫·加西亞”, 她說記得,雲霞就說,那男孩考上了巴頓將軍高中,周末在唐人街教會裡幫嬤嬤做男宿舍舍監, 因淮真在報上出名了,逢人就說他和淮真念遠東公立中學時還有過一段韻事……
淮真想問問羅文是否也在福臨門, 怎麼都插不進嘴。但她知道雲霞講話是有分寸的:她不能問她離開三藩市的任何事情, 這些統統都與西澤有關係, 恐怕是要惹惱這位溫先生的。
溫先生聽了一陣,大抵覺得瑣事無聊, 又或者一早已經了解過, 便在後頭同太婆聊天。
問她原籍哪裡人。
她道台山。
溫先生道, 他認識一個香港金永利源藥行的李先生。
太婆道, 正是家父。
溫先生頓時舉止神態都敬重三分。
太婆哼笑一聲,他娶了二十幾房,我是他最沒出息的小婆生的,否則我多金貴,同大婆生的姐姐們一樣,念中西女塾,讀女師,考美國名校也返家做名媛,嫁軍官、嫁港督,才不嫁個金山客,十六歲上就漂洋過海來吃異鄉苦。
這話像故意說給他聽似的。
溫先生笑了,一時接不上話。
午間時分,福臨門正熱鬨著。有戶殷實人家娶媳婦,在這擺了酒,一樓少說百十來桌;剛上了五道菜,新人們正隨親人下桌去四處敬酒,所到之處,一片騷動。喜宴主人見著太婆,問她怎麼請了李氏全家,獨獨太婆沒有到場?
立刻邀她跟新人一道去喝酒。
她擺擺手,唔飲酒,飲紅茶。
主人又道,今日飲“軒尼詩”。
太婆一拍大腿,好,好!立刻就跟了去了。
淮真便趁機問雲霞,“今天怎麼吃起福臨門?一席少說十幾美金,太貴了。”
雲霞便看一旁的溫埠少一眼,“不是聽你電話裡講有客來麼。爸爸說了,不論客從哪裡來,都該以禮相待。”
溫先生一笑,“客氣了。”
一路淮真都不時留心著他的態度,淡然語態裡還有點樂,好像裝作不知道會在前麵那番宴席上遭遇怎樣的輪番盤詰,而打從心裡打算去大吃一場似的。或者這老狐狸將唐人街小把戲一眼看破,根本不把即將遇到的事情放在眼裡。
淮真又問,“爸爸媽媽都在嗎?”
她道,“在呀,怎麼不在,今天你回家,再多事也得推了。”
淮真心裡正打鼓,彎子一繞,雲霞衝一間臨窗雅間放肆又親熱的叫:“爸,媽,妹妹回來了!”她也第一回跟著雲霞叫爸爸媽媽,一出口發現卻並不突兀,類似於跟著鄰居姐姐去她家玩,遇見她慈祥和藹的祖母,也跟她一同稱呼“祖母”。她知道這在溫孟冰聽來或許幼稚,多少帶著點表演的成分在裡麵。但她無所謂,即便表演過了頭,她也得讓他知道自己在唐人街是有倚傍的。
阿福沒有特彆意外,也許因為他正背對著窗戶,與唐裝年輕人講著話,一聽見兩個女孩一驚一乍的聲響,抬頭慈靄笑笑,又接著聊天,倒真有一點商人的派頭。
唐裝自然是小六爺——淮真懸著的心定了下來。
倒是羅文,聽見那一句“媽”,淚都要流下來,立刻起身,叫淮真過去挨著她坐下,想噓寒問暖一番。
洪涼生聞聲轉過來,一手拍拍他身側的椅子,說,“坐這。”
眼睛是盯著她身後的。
緊接著背後也不甘示弱,“夢卿住家真熱鬨。”
淮真背過身,同他一一介紹:這是爸爸,這是媽媽,這是——小六爺。
商人笑,“原來這就是大名鼎鼎的洪六爺。”
洪涼生也笑,“什麼大名?”
他說,“‘奇士不可殺,殺之成天神。’報上都讚。“
洪涼生當然知道他暗諷自己,“奇士不奇士就算了,氣死老爹算是頭一號人物。這位是?”
她背對他翻了個白眼,道,“溫先生,我家人都在這裡了,您若是想,請自己介紹自己吧。”
他也不惱,“英德縣,溫孟冰。”
阿福便和和氣氣地笑,“金山客裡,溫先生才是頭號人物,溫先生請坐。”
他待淮真坐下,靠近她落座。
阿福道,“往年家裡是拮據了些,來一趟福臨門,小半月收入一會兒工夫就吃沒了。如今姐姐自己賺錢上伯克利,妹妹也出息,我一個作家長的為著兩個女兒,也厚著臉皮去跟意大利人做起生意,往後不愁學費,更不愁吃用。”
溫少微笑著聽完,暫且沒講話。
洪涼生便道,“想吃福臨門,叫小六爺請客便是。”
羅文也搭訕著笑,“豌豆黃芥末墩爆肚盆糕的,也就偶爾吃個新鮮,哪能頓頓吃?”
羅文講話時,溫少便抬頭看她。
阿福打斷她,“內人為了家裡生計想出一些歪主意,到處東奔西走,原也是我這做丈夫的不該。等生意做起來,到下半年妹妹夏天從學校回來,也有自己獨立屋裡一間臥室。”
商人溫和不客氣接話,“那便不必了。波士頓有公寓給她念書住,夏天?夏天得跟我回溫哥華。”
席上一時沉默。
他接著問,“夢卿電話裡沒講嗎?”
她沒好氣,“沒講。”
雲霞道,“溫先生,住不住公寓,回不回溫哥華,也得淮真答應不是?她不願意,您也不能強迫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