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4.金山3(2 / 2)

金山蝴蝶 唯刀百辟 9173 字 9個月前

溫少道,“她與季家不沾親不帶故,怎好白吃白住。”

雲霞急了,“與你又帶什麼故?”

瞧見羅文臉都青了,雲霞還不知,淮真趕緊在桌下頭狠狠掐她一下。

溫少笑了,“這裡豌豆黃不錯,比溫埠唐人街的好。”

洪涼生道,“那就再來兩碟。”一手搭在椅背上,立刻招招手叫來堂倌上菜。

阿福道,“妹妹既然來了我們家,便是我們有緣。一年下來,家中事事順利,姐妹兩也學業有成……”

溫少不疾不徐打斷他,“你身為家長,放她同白人私奔卻不管不問,你知不知那家人什麼來頭?若不是我一路叫人跟著,恐怕今日她未必能活著回來見你們。”

雲霞道,“美國還是有法律與警察的!”

溫少道,“大舞台戲子阿通與金斯頓十五歲的女兒私奔,兩周後三藩市私人海灘上出現一具風華正茂年輕屍體,正是阿通。那混血胎兒的屍體兩個月後被馬車運了上百裡路,和它死去的爹爹埋在同一個海灘,給九十裡外的唐人街示威,小六爺,這事你不知?”

洪涼生笑了一下,“怕是有三十年了。那時我還沒出生,得問我爹——上世紀末的美國,著實挺亂的。”

阿福也道,“那小子臨走前同我發誓絕不會使她受到分毫傷害。”

溫少哂笑,“他不使她受到分毫傷害?白人家庭淨養出這類天真無知的年輕人!”

淮真也忍不住了,“你又知道什麼?”

他轉頭,笑著說,“等二十年,你再問問他,知不知他母親究竟為何偏偏父子離港一年就好巧不好死於肺結核?這種事有過一次,便不缺兩次。”

淮真心裡一驚,細細一想,又萬幸沒有中他的計。如今換屆在即,為官從政自然更愛惜羽毛,這種醜聞怎麼會讓一個毫不相乾的加拿大商人輕而易舉就打聽到?

小六爺道,“既有大埠親友疼愛,又有溫少關懷,既然大家都是一樣想為著妹妹好,又何必爭個麵紅耳赤?”

溫少道,“她走失至今,我仍心有戚戚。如今尋到她已是萬幸,前塵往事便一概不究,自然是要跟我回去的。明日夜裡的飛機回溫埠——在此謝過這一年各位對夢卿的照顧。”

一杯溫酒下肚,語調仍溫溫柔柔的。

唐人街拐賣他妻子的把柄在手頭,所以語氣不容置喙。

小六爺同他道,”既然明天夜裡乘飛機,那便不急。”一麵又親自替他斟酒。

她盯著酒杯想:小六爺到底是因為什麼如此氣定神閒?難不成在酒裡下了毒?

但看到在座三個男人酒杯裡的酒都是同一個壺裡出來的,又覺得不像。

淮真鬆了口氣,立刻又有點急。

小六爺說,“既然溫少爺提前塵往事,那麼也合該究一究。這世上,冤有頭債有主,像我爹,到頭也償了他前塵往事的血債。唐人街著實曾有過一些對不住人的營生。我爹還在世時,許多產業法律也還沒禁,一些營生著實害人不淺……前幾年,見我二十好幾了仍沒娶妻,便叫他從前的老相好,做拐賣營生的小婆張羅著給我買個南國人家的閨女做老婆。正巧,前些年起了場火,好些人家都備了紙兒子,近幾年也還有一些,季家與他小婆是鄰居,自然便問道到季家人頭上,叫季太太同她回香港走一遭。”

溫少略略有些意外,卻也留神聽著,沒打斷。

小六爺接著說,“一開始他們沒尋著人,先問到我從前回鄉相親時那位名角頭上,後頭臨到汕頭碼頭返航上船,才有遇上一個十五六歲、大字不識的小姑娘,正合了我爹的心意。我爹那小婆的人回來同我說:‘事就有那麼巧。汕頭港上活動著來往香港、金山的人牙,許多廣東人家的父母親都在碼頭的雨棚下頭賣閨女,小的六七歲,大的十六七歲,近些年吃不飽飯,也隻剩些麵黃肌瘦的丫頭,不好賣,一千塊錢能買一打。我們到埠時見著是那些,回碼頭上也仍是那些。到碼頭上見著一仆婦領著一個白白淨淨的姑娘,穿著重繡的紫色襖子與一雙繡花布鞋,原本好好的,沒一會兒就走散了。人山人海的,去通濟隆換票時,卻見到那仆婦,逮著人牙就問‘聽說金山下來買女仔,十五歲的閨女,本是去溫埠結親的,乾淨著,連溫埠頭等船票一道三千塊。若是要買,去同她說我就在船上等她,你們領著她上金山的船去就是。’”

溫少當個笑話聽著,“若非窮到吃不起飯,哪有賣女兒的?”

六少也說,“也是,做那種生意慣了,嘴裡也沒一句真話,溫少全當聽個笑話。不過這笑話說來也是個傳奇,後頭才精彩。溫少要不要聽聽看?”

溫少道,“六少請講。”

洪涼生道,“那仆婦道,她婆家已經將女仔相公寄來的信封地址給拆了,餘下那封信紙在她身上,留著給人牙子佐證,驗明女仔金山客未圓房的妻子身份;又道她不識字,即便識了,過海關也跑不了。我小媽便覺得稀奇,問那仆婦:‘媳婦也是半個閨女,家中既有金山佬,何至於要到賣閨女的份上?’那仆婦道,‘嫁個閨女,張口就要上千彩禮,娶回家裡,柔柔弱弱,既不能在父母跟前儘孝道,如今又大張旗鼓要接去溫哥華,光一趟頭等船票便幾百上千塊,送過去又吃飯又念書的,不知多賠錢。在汕頭碼頭買個閨女也不過幾十塊錢,還能替家裡采茶做飯。港口人多嘴雜,不如就在港上將她走失,一了百了,剩的賠錢更多。’”

溫少聽聞,一笑,“不對。若是仆婦都道她體弱,人販子怎麼肯買?”

洪涼生道,“我也覺得奇怪。若真是賣個閨女,怎會由一個下人出麵?但更奇怪的是,茶商富戶,送不曾見過世麵的兒媳從魚龍混雜的港口乘遠洋輪渡,怎會隻派一名仆婦陪同。若是真心關切,該親自來接才是。”

溫少道,“說來說去,錯在這家人了?”

洪涼生道,“到底不是自家女兒,不夠疼愛罷了,也並不全錯。人牙子之流自然不可信,偽造紙兒子身份的人家也不信,草率弄丟兒媳的人家真就可靠嗎?無非是將女孩兒從一個臭水溝翻到陰溝裡,又自己爬了出來,將命攥在自己手裡頭罷了,從此她是自由的,是死是活,沒人能替她做主。她本就受了害遭了罪,公道該同做了缺德事的人去討,為何要來向她討?”

淮真聽完都傻了:小六爺這是辦的什麼事?自以為英雄好漢,一人做事一人當,將她給搭救出來,卻將自己與羅文往火坑裡推?

溫少笑了起來,“我本不想計較,沒想洪六爺竟叫我尋根究底。”

洪涼生道,“對。”

溫少道,“說起來,在場也有位知情人,恐怕也脫不了乾係。”

小六爺道,“唐人街幾十年來也不知向廣東香港賣過幾萬名紙兒子,這萬人統統應當認罪嗎?”

雲霞道,“若溫少要追責,我母親做錯了事,自然也逃脫不了……但請不要以此來要挾淮真。”

阿福道,“雲霞講的不錯。”

羅文有錯,淮真不想、也不知該如何替她辯白,但聽阿福與雲霞這麼講,隻覺得有點想哭。

溫少無不諷刺,“這年頭,犯罪倒犯出點義薄雲天的味道了?”

洪涼生撳鈴,剛才端上兩碟豌豆黃的堂倌便拿了隻鐵皮盒子上來。他打開,將一份口供,一份撕毀的婚契,與一份法律文書親手交給溫孟冰,又道,“如今我從小媽處收羅來的罪證,全在這裡了,請溫先生過目。”

那份婚契便是薑素曾寫給小六爺的,當初在警局外頭撕毀了,又以這份法律文書來佐證淮真自由之身。

溫孟冰再次打開那一頁口供紙:“本文件就是證明下列事件及安良堂所承認的協議:在此同意書簽署之前,夢卿是溫德良的財產,現在安良堂代表洪萬鈞,同意付給溫德良三千銀元……”

隻讀了一句,他將那頁口供紙狠狠揉進掌心,臉色煞白的盯著洪涼生:“你偽造口供,顛倒是非黑白。”

洪涼生指指自己胸口:“溫少信也罷不信也罷,統統可以同我前去求證。唐人街在這裡,我人就在這裡。若是犯了了錯便論罪處置,我一個也不讓他逃掉。”

溫少道,“我父親母親不可能做出這等事情。”

洪涼生道,“你要見那人牙小婆,我立刻給你叫來,叫她與你,與季太太當場對質。做沒做,信與不信,隻有問了才知道。又或者,溫少爺根本就不打算求證。”

溫少不語。

洪涼生道,“若是溫少爺懷疑我們早有串供,當時在場還有一人,姓葉,如今在花旗國也算的上名流。你儘管致電問她當初汕頭碼頭是何種情形。當然,最方便的辦法,便是問問溫少自己家人。他們究竟有沒有薄待那女孩,溫少心裡應當比我們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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