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授也笑著說,“所以季先生,季太太,你們不用擔心,對拿美國護照的女孩兒來說,那裡再安全也沒有了。”
阿福聽完這番話終於放了心,格外高興,直說感謝博士費心照顧小女。
華人小女孩兒很少講話,羅文禁不住問,“為何將大女兒留在香港,卻將小女兒帶到美國?”
教授道,“美國是一艘船,船上有各式各樣的人;無論這艘船上起了什麼衝突,這艘船總歸是要往前劃的;香港被稱之為“東方大熔爐”,都說“西方將他們之中的敗類和渣滓送到了香港”,但其實並不是這樣。我太太覺得香港更像一杯雞尾酒,這裡無論發生什麼動蕩,卻始終像一杯雞尾酒一樣無法融合到一處。我們都覺得,一個東方人應該看一看美國,知道什麼叫歧視與排斥,同時也會知道什麼叫自由;一個西方人卻應該去見一見香港,看一個又一個基督教的國家是怎麼發動一場又一場的侵略,而周圍那群所謂彬彬有禮、衣冠楚楚的白人,究竟是怎麼一個接一個被這大熔爐變成徹頭徹尾的敗類;同時也時刻警醒自己不要成為那樣的人。”
一杯茶喝完,仆歐很快來提醒送客人下船。
季家人走後,淮真從甲板回來,也還算鎮靜。
直至聽見“嗡——”聲巨響,在如雷貫耳的汽笛聲裡,心裡終於有什麼地方被觸動。
“第一次離家嗎?”教授問。
她點頭。
教授立刻提醒她:“到外頭揮手去。”
話音一落,她飛快拉開艙門跑到外頭,拉開舷窗板。
金山灣裡泊滿的白色小船,被緩緩移動的郵輪卷起的白色大浪衝的四下飄散。在一艘艘小船背後的碼頭上,站著小小的四個人影,一見她小小舷窗裡拚命揮動的手,一張張皺起的臉紛紛舒展,笑了起來。
去國懷鄉嗎?倒不是,不過離家三個季度,孑然一身的漂泊著又是另一回事,有人牽掛著感覺始終不同。隻是不知道自己從什麼時候起和三藩市背後這個大陸有著這麼多的羈絆。隻覺得白星號像是個風箏,翻起的白浪則是一條結結實實的魚線,金山在後頭沉沉拖著它,掌著線,大船便這麼穩穩地飛出去。
海上風大,不時日頭便落了下來,岸上什麼也都看不見了。她立在舷窗邊,等著看惡|魔|島的燈塔究竟什麼時候亮起來,呈給她金山灣最初的麵貌,可是始終沒有等來。
教授的女兒出來找她。
她用英文說,“爸爸說你哭了。”
淮真轉過頭笑,用表情告訴她自己才沒有哭。又問,“我在等惡|魔島燈塔亮起來。”
女孩兒說,“黃昏燈塔不會亮。”
淮真問,“為什麼?”
女孩兒說,“壞人不會挑黃昏做壞事,通常要更晚,天徹底黑透,人人都睡熟。”
淮真笑了,問她會不會講國語或者廣東話。
她說不會,“剛隻會講自己的名字,便和家人失散了。”
淮真問,“那你叫什麼名字?”
她說,“我叫梅。爸爸媽媽也叫我梅,這個字在英文裡也有意思。”
淮真又笑了。
梅又說,“你想吃什麼?我叫茶房上了牛肉湯,配法棍,你愛吃嗎?”
她說愛吃。
“那你會下象棋嗎?”
“西洋棋下不好。”
梅說,“那你進來我教你,然後就能吃飯了。或者你想接著在外麵傷感一會兒?”
淮真認真點點頭,“嗯……那我進屋裡哭,裡麵暖和。”
船從灣區行到大海裡,整夜整夜顛簸得厲害。二等艙比三等艙的客人麵貌整潔,又比一等艙熱鬨,除開中產人家出洋念書的華人學生,白人更多,多是年輕單身白領。
二等艙共用餐室與茶房,沒幾天年輕人們便熟絡起來,男男女女相約晚上跳舞或者去酒吧飲酒。
都是二十出頭的年輕人,或學業有成,或有可觀收入,前途有為才被派往遠東。未來可期,目的地相同,又都是俊男靚女,隔三差五便會發生一些化學反應;這種化學反應的增加,每到夜深人靜便越發明顯。
十二歲的梅,夜裡總聽見吟吟哦哦的聲響,忍不住問淮真:“他們在做什麼呢?”
淮真絞儘腦汁的想了想,說,“他們在遵循大自然的規律。”
“大自然有什麼規律可循?”
“繁衍……生息。”
“那他們遵循了嗎?”
“他們違背了。”
“我不懂。”
淮真解釋不下去了。隻覺得搞不好她比自己還懂。
教授太太見淮真不是教梅做功課,就是陪她下西洋棋,一入夜便捧著本小字聖經讀給梅聽,成日關在屋裡,像個入定老僧似的心如止水,也頗覺納罕,問她怎不跟艙裡的年輕人出去玩。
梅頭也不抬地回答:“因為季女士不想違背大自然的規律。”
教授思索兩秒,繞過彎子,立刻明白過來,哈哈哈笑個不停。
太太問他笑什麼。
他說,“季已經結婚了。”
太太更詫異,“是誰?”
教授說,“是個白人,和她去過哥大的會場,我有告訴過你。”
太太恍然,“竟然已經結婚了,那他人在哪裡?”
教授笑道,“我不知道。”
太太看向淮真。
淮真也笑著說,“我也不知道。”
太太氣得,“你怎麼連先生在哪裡都能不知道?”
教授眨眨眼說,“也許就在我們某天散步在中環花園時,也說不定,對不對?”
太太聽得一頭霧水。
往後一個禮拜,教授太太見她更顯溫柔,帶著點考量,像讀者以上帝視角考量書中人物似的悲憫。教授說自己太太愛讀毛姆,而毛姆筆下的異族通婚“大多是甘心觸犯禁條而沉淪,至少總是其中一方的狂戀”。
西澤也愛毛姆,但她覺得自己與他卻不算,無關乎異族與否,僅僅是再普通不過的人,不值得半點歌頌或者憐憫。
等西洋棋下得和她的□□一樣爐火純青的那天,白星號也終於駛入維多利亞港。她從未到過這裡,但當見到那比金山灣廣闊數倍的港口,幾乎難以相信這竟然是無數次在明信片上見過的、星光大道背後被無數次填海填得擁堵不堪狹小港口。
如今這裡港深水闊,裡頭停泊或行進著幾十艘萬噸巨輪,一艘艘在溫柔晨光裡頭嗚咽著向廣闊海口緩慢移動,場麵不知多壯觀。海的那頭多數是高低錯落的洋房,帶著濃鬱、突兀的熱帶殖民氣息提醒著她:雖然共享一個太平洋,但離金山灣那一個太平洋已經很遠了。
她靠在欄杆上,背對著半島,望向港島。
花花綠綠的濱海洋房上誇張的廣告牌裡,突兀的出現一張英國政府告示,用英文與繁體各寫著:三月十五日期,銅鑼灣向維多利花園西北進行為期兩月填海工程,該注意行車避讓。
淮真笑著搖搖頭,轉身進艙。
穿製服的船員挨個敲門,叫關上艙門,等噴灑消毒方可下船。
淮真很詫異,用英文問船員:“不需要入境檢查嗎?”
船員用帶著殖民特色的英文回答她,“不需要,Man.”
說罷門便被拉了起來。
教授夫婦在屋裡嗬嗬大笑:“船是美國船,沒有美國人偷渡到英國人的殖民地;但是美國有西班牙流感,英國人很怕這個。這裡馬來人講英文都喜歡帶一個man,也不要見怪。”
三月的豔陽曬得大鐵殼發著熱,地上消毒水很快蒸騰起來,滿艙都是醫院的怪味。
淮真將窗戶打開,倚在窗邊,看著黃色警服的廣東工人開動起重機,將船艙裡的行李一一卸到碼頭看守人那裡。
緊接著,船員將頭等艙門打開放行,等確認所有頭等艙的客人都已走空,這才下來通知二等艙裡的客人。
行李由推車推出來,周遭立刻湧來一群黃包車,連帶著海峽殖民地式的英文也跟著蜂擁而至。
教授用北方話大喊:“請讓一讓——”
沒人聽得懂,仍將前路擋得蒼蠅都飛不過一隻,急的教授滿頭大汗。
淮真笑著說,“摣車出行,煩請借過。唔該曬。”
麵前年輕的黃包車師傅將車往後挪出個空隙,淮真忍不住回頭多瞧了黃包車一眼:不是黃的,車身漆成綠油油的,車棚卻是新鮮的大紅色,像一隻隻熱帶大西瓜。
四人匆忙推車離了碼頭,先生太太都誇獎,“會講廣東話,真方便。”
淮真還蠻得意。
一個白人小夥開過來一輛橙紅色莫裡斯牌小轎車,看見教授夫婦腳下堆放的箱子,睜大眼,張口便是英式腔調:“我該借一輛行李坐寬敞一些的車來!”
一邊抱怨,一邊卻將行李廂打開,努力進行著多邊形組合的計算。
淮真估摸著英國人的幾何搞不好比自己還差,不由得上前搭了把手,總算合力將所有行李都塞進行李座。
英國小夥很不好意思,立在她跟前紅了耳根。
教授見狀便兩相介紹:季小姐,我新得的學生;馬克,大學教員。
馬克立刻問,“季小姐是上海人?”這年裡,外來香港的黃種女孩,上海的最多,也最典型;不是上海來的,衣著也典型。
教授道,季小姐是美國人。
馬克立刻有些詫異,像看新鮮似的。沒到過美國的人,大抵不明白美國社會的完備歧視鏈。
一道上車,教授叫他開去聶歌信山道教會賓舍。
淮真以為會先乘船去九龍。
教授笑著解釋,“先送女士安全到家。想過來九龍吃茶,哪天都不晚。”
淮真謝謝夫婦。
車繞行中環步行街,一路往山上開去,狀似唐人街景一點點變成柏油山路,車窗外的景象也逐漸被杜鵑花、岩石與海所取代。
車裡熱絡絡的聊著天,教授突然回過頭問她,“感覺怎麼樣?”
淮真知道他想問她追本溯源感覺怎麼樣,她想了想,說,“像個人口稀疏的豪華唐人街。”
教授大笑,說,“香港很美,再呆一呆就知道了。三藩市適合養老,香港卻是個適合年輕人豔遇的地方。”
淮真笑了,心裡卻否決。不知香港適不適合豔遇,但她知道三藩市適合。
說著話,黃色的教會賓舍的百葉窗從茂密的熱帶植物後探出頭。
車開入花園,停在客廳外。客廳門邊放著一盆盆藍色瓷花盆,裡麵種著小型棕櫚樹,樹後頭放著藤椅與白色靠背椅。
地板是潔淨透亮奶黃色,映著潔白的牆壁,熱辣辣的氛圍撲麵而來。
馬克幫忙將她的行李拎下來,自告奮勇替她撳響接待室的門鈴,叫來接待員露西·周。
房間在樓上,賓舍沒有電梯,教授立刻叫馬克將行李拎上樓。因為教授三人還在樓下,不便叫人久等,兩人合力將行李擱在宿舍門外,立刻下樓來。
教授夫婦正同接待員交待些什麼,大致是請她費心照顧自己。
見她下樓,轉頭笑著說,“露西比較熟這裡,她一會兒仔細告訴你生活須知,熟悉周圍,巴士線路,早起規則,有什麼都可以多請教她。”
淮真點頭。
馬克突然自告奮勇,“也可以請教我,我……”
說著掏出名片遞給淮真,迫切得連梅都忍不住笑他。
教授卻讚許,“你剛來不太熟悉,馬克有車,方便帶你四處看看。”
淮真有點遲疑。
教授接話,“你想說你已婚——部分已婚,一切沒有定數,隻能算訂婚。”
淮真無奈笑一笑。
教授從襯衫掏出派克筆,將半島酒店的公寓地址、電話一並寫給淮真,告訴她教會賓舍一樓有電話租用,可以隨時投幣使用,有事便與他聯係;不過馬克應該會有更多時間,也會給她更愉快的香港旅行體驗。
馬克對她仍十分熱情。臨上車還說,他知道一家主營美國菜的餐廳,在尖沙咀香港酒店六樓,叫格瑞普,希望淮真有空有一定賞光和他一起去,他還從沒嘗試過美國菜。
淮真笑了,說我也不知什麼是美國菜。漢堡?薯條和可樂?
一車人都大笑起來。
教授一家走後,露西·周帶她上樓看房間。
“樓頂花園,一樓客廳、餐廳與院子都是公用區域,早餐七點開始,如果你六點半乘巴士參加學校考試,記得提前一天告訴索伊莎嬤嬤;大多數都是法餐,但是女學生們都討厭吃蒜,所以早餐通常是不加蒜的教會式法餐;最早一班校巴六點鐘開來,最晚一班到九點;晚餐六點鐘開始,七點半結束,因為學校五點放課,回來晚了,興許隻能在銅鑼灣排擋裡隨便吃一些。你的房間是走廊儘頭的單間,這房間很美。賓舍背靠中環植物園,推開浴室窗戶便可以看到;臥室床邊的窗戶望出去可以看到海——不過千萬彆輕易打開紗窗,這裡是山上,離植物園又近,到夏天你就知道受了。這是你的鑰匙,你可以自己去看看房間,看我說的是不是真的。”
淮真推開門,瞥見那儘頭隻容下一張橫陳的床,雖然小,各式家具卻一應俱全的房間。她伸手將行李推進房間,又笑一笑,表示她很喜歡這裡。
露西很體貼的說,“我這裡有乾淨枕衣,如果你想休息,隨我下樓來換上,大可以睡一覺。”
她問,“能否借用電話?”
露西說,“不急,學校教務處已經下課,明天再去學校報到不晚。”
她問,“今天幾號?”
露西道,“三月七日。”
她疲累的點點頭,香港島下午五點半鐘,三藩市淩晨一點,華盛頓早晨四點半,美國的三月七日還沒開始……長途勞頓,她確實需要睡個好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