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山客(1 / 2)

金山蝴蝶 唯刀百辟 10064 字 9個月前

夢卿起先唔知金山客。

隔壁有戶開平媳, 道海的那頭有座金山,金山那邊的老番乘船過來, 先請人去搬金山。後頭金山搬空了, 又請人去修鐵路。成百上千的漢子,便都給老番塞進一艘駁船的下頭, 搖啊晃啊, 便到了金山, 活下來的, 個個都發了財。開平媳婦她家區阿爺便發了財, 阿爺去金山那年鬨洋瘟, 阿爺去給老番背死人, 背一個賺一隻大洋。阿爺從金山返來, 企屋又買田,再一氣娶了兩房三妾, 三年生了七個仔。

夢卿道:老番是咩?

開平媳便道:老番便是紅毛。

阿娘嗤笑道:區阿爺發了財, 怎的又將你作了賤價賣來石潭吃罪?

開平媳歎道:阿爺打金山回來沒幾年,突然染上煙病。阿爺吸上五載煙,阿爹也沒得學上,隻得回鄉種地劏豬。又過幾年, 屋也賣掉, 田也賣掉, 眼見跑了兩房媳婦, 阿爺年過半百,隻得又乘船下金山。這一去, 便再沒回來。阿爹隻得租了幾畝薄田,又逢連年旱澇,上頭三個阿哥等著食飯,沒得法,隻得將她個女作了賤價賣來石潭村。

阿娘每回教阿彩與阿姊女工,便同姊妹兩道:鎮裡先生道“夷人賣煙給咱們,是想吸短咱們的士氣。”往後嫁人,嫁阿貓,嫁阿狗,萬不得嫁吸大煙的。

夢卿便道:嫁金山客呢?

阿姊便啐她:可想得美,粵北山區,哪得戶戶人家都有金山客嫁?

夢卿心道,阿姊臉蛋又生得美,連那雙金蓮也是有名的。阿姊要是能嫁的金山客,全家便日日都有雞蛋食。

英州趣園有茶山千畝,半數歸溫家。溫家人丁單薄,隻一長一幼兩位少爺。兩位少爺都先跟學堂司徒先生念過幾年書,隻二少爺是個讀書料子。大少爺便回鄉同溫家老爺學種茶生意,二少爺先上廣州沙緬拾翠洲念洋學堂,後又考學去了金山。不過那地方是比區阿爺去的金山更北邊的金山,叫做域多利。二少爺先學得幾門夷語,又同夷人學經商,將家中生意在金山做的紅紅火火。嫁女當嫁金山客,溫家富戶,二少又出息,便是在金山客中也是數一數二的。

陳家與溫家祖上說起來算有點交情的。家裡少爺喪了妻,在金山那邊又不興和老番通婚,溫家人隻得給他在鄰近的鄉人裡找。算來算去,八字合上的,隻有陳家閨女,就是夢卿的姊姊。那年阿姊十三,溫少四年後返鄉,算上去年歲正好。

不過過了半年,溫家托媒人何嬸上門,見著阿姊那雙三寸的足趾,卻又搖頭道:溫家少爺學洋文,不喜歡女人裹腳。

說巧不巧,頭天夜裡夢卿方才裹了腳。阿娘在屋裡聞著媒人的聲,不動聲色將夢卿足上繡了粉色桃兒的藍底布條一層層解下,將折進腳心的腳趾一隻隻生生掰了回去。

夢卿疼的發昏,剛張嘴要哭,阿姊便在一旁,將剛剝了殼的雞蛋塞進夢卿嘴裡。夢卿已經好多個月沒嘗過雞蛋,噎得忘了哭,也饞得忘了嚼,連蛋黃味兒都沒吃出來,便已經被阿娘牽著,一腳輕一腳重地走到媒人跟前。

阿娘聲音輕飄飄地:“何嬸莫走,你看看我這小女。今年九歲,從未裹腳。”

清遠鄉的女仔不下田,五歲上便要裹腳。連年旱澇,阿爹阿娘與大哥忙的不落屋,輪到夢卿,拖怠到九歲才裹腳。人人都道夢卿定嫁不出去了,哪知夢卿到頭來也隻裹了兩日腳,便放了天足。

·

大哥患羊癲瘋那年,阿姊便走丟了。

石潭鎮的圩日,阿娘說好帶阿姊上鎮趕圩。

阿姊不肯,問阿娘:上圩為何不帶上夢卿?夢卿也想上圩。

阿娘便答應下來。

夢卿頭回上圩,高興得睡不著。阿姊卻整宿的哭。

她問阿姊哭什麼?阿姊道,你知明日是去鎮上趕圩?我道阿娘是騙的。你知唔知一月前大哥哥害了肺病,阿娘夜夜哭,哭得爛了眼。隔天去了趟鎮上,便再也不哭了,買了七彩細帛,紉了金絲銀線的鞋麵兒,做咩啊?

阿彩唔知,阿姊知。

連年旱澇,去年嚴冬又下了雪卵,租來幾十畝小地隻夠石潭村人食半年,另外半年作何打算?便得短上一半食飯的嘴。村裡的女孩兒眼見一日比一日少,每每都是跟著阿爹阿娘上石潭鎮趕圩,從此便再不著影,連鄰家屠戶方家二姊姊也不見影。

阿姊上門去尋,方家阿爹便道:阿秀到了年歲,嫁去佛岡享福去了。

阿姊望家趕,碰著正下地間苗的方家大哥,便又探著頭打聽:阿秀究竟嫁去哪家富戶?

方家大哥便道:佛岡馮氏男主人現年六十有九,半截入土,娶了三房四妾,窮家女入馮家門,隻得個挨命的丫頭做。

阿姊道:怎的我聽阿爹說,自打阿秀嫁走,方家日日飲燒酒食烤乳豬?

方家大哥哂笑:哪得燒乳豬食?阿秀給爹娘作了賤價賣去佛岡,隻當此女入了土;祭天後拜關帝,隻望她來世再莫投身農家。

阿娘紉金絲銀線的花鞋,阿娘要帶姊妹兩上鎮趕圩,阿姊便知今日輪到自己。

到了圩上,將攥了一路的布包偷偷塞到阿姊手裡頭。

阿姊扭頭一看,那浸了汗的布包裡放著一隻煮雞蛋,仍還溫熱著,是阿娘的體熱。

聽得阿姊便問阿娘:夢卿也有得食?

聽得阿娘悄聲道:雞蛋隻得你一人食。

夢卿在後頭瞧見,口水咽了又咽。她早晨也隻食得半隻烤薯仔。如今過了晌午,餓得前胸黏後背。阿姊也好些年未食過雞蛋,囫圇塞到嘴裡,回頭見著夢卿,便將那咽進嘴的雞蛋又吐出來,小心翼翼,掰了一半給阿彩,姊妹兩便都有的食。

夢卿抬頭,卻見阿娘背對阿姊抹眼淚。她尚不及問阿娘為什麼哭,阿娘便不理阿姊,攥著夢卿的便往人群外頭走。夢卿大力拽阿娘,阿娘卻不理。夢卿眼瞧著一個胖大的漢子,趁著人擠人,摟著阿姊便不見了。夢卿大叫阿姊,阿娘捂著她的嘴,將她抱起,走得頭也不回。

·

那日返家,阿娘歡天喜地買了一簍雞蛋。一家六口,一人一隻,夢卿自己吃了兩隻。

大哥病剛好,便同阿爹下地間苗。家裡收成仍舊不好,卻日日都能食白雞蛋。

大哥年近三十,阿爹請媒人給大哥相了一戶新會媳,隻等溫家送來彩禮,才有錢上門提親。

金山少返鄉那年,聽說家裡人在鄉下給自己訂了親,起初不肯答應,托人來清遠退婚。

鄉人見阿爹氣不過,便又同他多嘴幾句。

阿爹便起了歪心思,當晚便同阿娘講:“今天那人話我知:‘十三四歲的女仔,若是給汕頭碼頭上賣豬玀的崔阿鵬睇見,兩千洋元也不見多。兩千洋元,在這裡能買一打女仔。汕頭碼頭的女仔都是要賣去金山的,再賤,三五百袁大頭也賣得。’”

阿娘便道:“你道夢卿被英州退婚,早晚嫁不出,不如賣去給崔阿鵬?”

阿爹答應。

阿娘便啐他一口:“當年老大病的快死,全家吃不上飯,我沒辦法,隻得賣掉阿姊。好歹是我身上一塊肉,隻要我活著一口氣,休想再打這小女的主意!”

阿爹氣不過,撅起間苗的鋤頭追上來揍阿娘:“生女不如生豬崽,豬崽還有得賺,生個女,作賤隻賣得百二十大洋。”

那夜阿娘悄聲叫夢卿去到鎮上找司徒先生,叫他幫忙拍電報給溫家,隻說溫家若不娶,陳家阿爹便要將夢卿賣豬玀。

夢卿不走,她知她一走,阿爹會要阿娘的命。

阿娘便道:“夢卿,你知不知,倘若阿娘今日死過去,往後世上再無人掛住你?”

夢卿不解。世上除去阿娘與阿姊,還有誰會掛住她?

阿娘卻流淚:“女子命賤,今生不曾讓你與姐姐托生個好人家,是阿娘的不是。你照阿娘說的做,今日你從這家中出去,若他仍不肯答應娶你,你也不要再回這家中來,到頭來遭至親之人害得這樣慘。”

夢卿仍不肯走。

阿娘低聲啜泣,以命相逼:“你不肯去,才是要阿娘的命!”

夢卿逃到田埂上不多時,便聽見屋裡阿爹怒罵與阿娘叫喚。

夢卿想起阿娘哀求,不敢回頭,隻得一邊哭,一邊跑。跑上八裡地,跑的丟了一雙鞋,才見到司徒先生。

夢卿同司徒先生在清城市電報局等了兩宿,先等來陳家阿娘咽氣的消息。夢卿死心眼,不肯吃,不肯睡,等在電報局,哭得眼淚都快流乾。司徒先生勸她吃飯睡覺,怎麼都勸不動。

第二天夜裡來了個陌生男人,英州口音的廣東話,溫溫柔柔,客客氣氣,不言不語。她坐電報局外的長板凳上,他就陪著她坐;她趴著打盹,他就起身等在一旁。

夢卿一醒轉來,便坐在她身旁空位上,黑壓壓一大片。

低沉沉地開口,“你這樣不吃不喝,家人會擔心。”

她抹抹眼,“阿娘說,除去她,世上沒人再掛住我。如今我連阿娘也沒了。”

那人不響,擰開一直乳白盒子,遞給她。裡頭是牛乳,開著蓋,尚且熱著。

夢卿才終於覺得餓,兩手捧著大口喝起來。

那人又問,“你幾年幾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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