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曹昂策馬出發的同一時間。
魏郡鄴城。
郡府官衙之中。
今日卻是難得的熱鬨了起來。
原本用來招待賓客的廳堂,當初設計的就已經頗為寬敞了,然而如今卻依舊被蜂擁而至的人群,堵得嚴嚴實實。
與會者大多都是身著官服的郡中官吏,或者穿著考究,彼此互有往來的,當地世家大族的代表人物。
甚至鄴城周邊幾個縣的家族,也都派人前來參與了這場議事。
廳堂之上座無虛席。
以至於前來赴會的人,都必須按照身份地位的高低,從而排一下座次。
官職低微,或者家世弱小的,那都隻能站在一旁,將座位讓與旁人。
之所以今天這般熱鬨。
並非來了什麼大人物,或者從郡府得什麼好處,而是數日前魏郡功曹審配,向郡中各方勢力發出了召集。
讓這些人全部到鄴城來碰頭。
他也好連同當初曹昂留下來的幾人,給本地各方勢力吃下一顆定心丸,安撫一下他們的情緒。
從這倒也可以看出。
審配多少也是個有能力,有眼界的人物,看得明白事情的關鍵。
知道安撫不住這些官吏家族的話。
那麼接下來麵臨的就是一波人才的流失,畢竟宗族成員和郡中官吏,會因為恐慌而逃竄。
無論是逃到哪去,日後會不會重新回來,這對魏郡都是一種損失。
更為嚴重的則是家族遷移。
儘管遷移的隻是家族的私產。
但這對魏郡的資產總量而言,就是一種負麵流出的狀態了。
況且少了這些世家大族,那麼由他們所操持的諸多產業,不就要陷入荒廢,從而變得破敗了嗎?
因此這些人必須穩住!
隻不過令審配沒有想到的是。
這場安撫會的效果並不好。
才剛開場沒多久,廳堂上就已經喧鬨了起來,眾人你一言我一語的,將原本高雅的上流社會聚會。
給整成了仿佛菜市場叫賣。
由此可知。
這些往日裡矜持不已,自詡尊貴的魏郡貴族,如今麵對前途未卜的局麵,是有何等的恐慌和失措。
……
“正南兄,究竟是怎麼個回事,你倒是把話說的清楚明白些啊!”
“對啊,曹將軍究竟會不會回來,還管不管我們這些人,多少也得給個準信吧,不能叫我們在這空等啊!”
“我得先聲明一句,我是堅決擁護曹將軍的,當初曹軍來魏郡的時候,最先表明態度,予以支持的就是我,那如今賊寇將至,曹家也不能棄我於不顧吧!”
這幾人都是宗族代表。
從他們的言語中,倒也能夠聽得出來,事情和曹昂擔心的一模一樣。
都在害怕曹家會舍棄魏郡。
從而讓他們這些坐地戶遭了殃。
麵對如此群情洶湧。
審配麵上露出一絲微不可查的苦笑,但很快又化為了剛強和堅毅。
“嘶……”
在深吸了一口氣後。
審配雙手背負在身後,聲若洪鐘,整個人不動如山的朗聲道。
“諸位,我再說一遍,曹將軍一定不會棄魏郡於不顧,曹家無論如何,都會率大軍前來抗敵殺賊!”
“諸位若是心存疑慮,我審配願以性命做擔保,以上如若有半點虛言,願身受刀斧之戕!”
……
以自己的性命做擔保。
這種話在當今這個時代,是很具備一定效力的。
故而審配此言一出,眾人不由皆為之語塞,但同樣有不信邪的人。
“審功曹這話說的輕鬆,可要是曹軍當真不願回救,似你這般身居高位之輩,大可以一走了之。”
“唯獨害苦了我們這些世世代代居於此,根莖枝葉聚在魏郡的人。”
這番話語,令審配勃然色變。
蓋因此言是對他最大的侮辱。
雙眼圓瞪,怒容微張。
審配沉聲對眾人一字一句道:“今日我便把話放在這,倘若鄴城告破,那我審配願以身殉之,一死而已!”
一時之間。
廳堂上的氛圍有些劍拔弩張。
所有人都被審配這番話給嚇住了。
即便先前陰陽怪氣他的那人,此刻也不敢再接半句話茬。
足有半晌過後。
堂下坐著的一人,才總算開口,打破了這沉寂而又詭異的氛圍。
“君之品性高潔,所謂殉城之言,在下是絕對相信的,隻不過倘若曹將軍連魏郡,連帶著閣下也一並放棄,那君此番作保又有什麼用處呢?”
……
稍稍平緩了一下自己激動的情緒。
審配明白。
一味的和這些人叫嚷,用強權去威懾,是沒有什麼作用的。
總不能因為這些人害怕的想跑路,就對他們動用武力吧,要真乾了這種事,那恐怕曹家的名聲就要臭掉了。
同時他也清楚。
這些人之所以對自己三番兩次的質疑,不是說看他審正南不順眼。
而是因為自己本身就是本地人。
審配屬於是曹家到來,接管了魏郡大權後,於當地提拔的高官重臣。
根本就不屬於曹家的嫡係序列。
設身處地的來想,如果曹家真要放棄自己,難道還有什麼心理障礙不成?
那還不是說丟就丟了。
因此這些郡中官吏,和當地家族心有顧慮,也是相當正常的事情。
想到這裡。
審配當即抬手,示意了一下自己左右兩側的數人,而後心平氣和的,對堂下緩聲言道。
“在下生於魏郡,長於魏郡,並非曹將軍從兗州帶來的人,諸位心存疑慮,想來也是情有可原。”
“可這幾位,都是曹將軍在東郡時的左膀右臂,有能臣乾吏,也有驍勇善戰的大將。”
“難不成曹將軍,還能把這幾位,也給一並舍棄不要了?”
……
隨著審配抬手示意。
許靖和樂進等人,則紛紛向前一步,以彰顯自己的存在感。
然而回應他們的。
卻隻是足有許久的沉默。
如此半晌之後。
方才有一人,頗為尷尬的乾咳兩聲,而後先是對樂進等人拱手致歉,接著猶猶豫豫的吐露出了一句話。
“幾位使君都是曹將軍麾下的人才,這個我們自然是深信不疑,可著實是以往沒怎麼了解過。”
“過往我曾經聽說過,曹將軍麾下文有荀氏叔侄,武則有曹氏宗族,可此番卻一個都不在,而諸位嘛……”
話沒說全。
估計也是擔心說的太直白了,傷麵子,容易惹得樂進一劍把他劈了。
然而即便是這樣。
此話也足夠傷人。
反正向來好麵子的許靖,這下是被氣的不輕,麵色肉眼可見的變的鐵青了起來,藏在袍袖下的雙手更是捏緊了拳頭。
若非今日之事,關乎重大。
這涉及到曹將軍的大業根基,也關乎整個魏郡能否秩序井然,安穩如初。
恐怕許靖早就忍不住衝上去,以老拳暴揍這家夥了。
……
在用眼神稍稍安撫了一下許靖後。
審配接著緩步從台上下來。
一邊走到眾人中間。
一邊對在場之人解釋道:“諸位覺得我審配沒什麼分量,無法代表曹將軍,更不足以明曹軍必救魏郡之誌。”
“那此話姑且略過不提。”
“我隻問諸位,究竟為什麼覺得曹將軍,會棄魏郡於不顧呢?”
在眾人略作思索的眼神中。
審配快步來到先前,叫的最凶的一人麵前,而後突然提高音量,直接把那家夥給嚇了一跳。
“魏郡共有縣邑城池十五座,人口數十萬計,即便多經戰亂,也依舊繁華不減當年。”
“這樣一個大郡,憑什麼認為曹將軍會輕易舍棄呢?”
“設身處地的想想,倘若換了諸位來做決策,你們舍得一仗不打,一箭不發,就將一郡之地拱手讓人嗎?”
有理有據,令人信服。
霎時之間。
原本持懷疑態度的眾人中,有不少都開始自我思量,轉為觀望了起來。
隻不過人是很奇妙的一種生物。
即便邏輯通順,前後合理。
也總有人會固執的堅持自己的想法,而罔顧事實如何。
因此在審配話音落下後。
當即便有人出言反駁道:“眾所皆知,曹家的根基是兗州,東郡更是曹將軍的基本盤,而魏郡不過是後來者。”
“如今上黨郡境內,有十餘萬賊軍洶湧而來,兵力如此龐大的敵人,即便曹將軍再怎麼用兵如神,想必與之對敵,也會蒙受一定的損失吧。”
“既然如此,那以曹家雄據一州的實力,暫且放棄魏郡,退回東郡,等到事後再回來收拾殘局。”
“豈不是更有可能嗎?”
……
“哈哈哈哈!”
審配並未立即回答。
而是發出了一陣狂笑聲。
嘲諷之意,不加絲毫遮掩,直教如此言語之人,麵色逐漸難看起來。
一陣笑聲過後。
審配對那人擺了擺手。
朗聲言道:“所謂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古人誠不我欺也!”
再一次狠狠的嘲諷過後。
審配這才對眾人示意一番,接著聲音慷慨激昂的說道。
“認為曹將軍會因為十餘萬賊兵,就畏懼退縮的人,隻能說眼界太低,不知道什麼叫做真正的強者。”
“十餘萬賊兵很多嗎?”
“廩丘縣一戰,曹將軍以五千人對陣敵軍六萬餘人,以微乎其微的代價全殲敵人,並生擒俘獲數萬之眾。”
“金鄉縣一戰,更是以微弱之勢,抗衡青州黃巾賊十五萬以上,傷亡同樣可略過不計,叫青州黃巾徹底潰散。”
說到這裡。
審配稍微停頓了一下。
猛的吸了一口氣,醞釀了一下心中的情緒後,這才急言而出。
“黑山賊和青州黃巾有什麼區彆嗎,不過都是些流民草寇罷了。”
“以曹將軍如天人一般的神勇,可稱當世名將的行軍作戰指揮之能,當初能大獲全勝,如今隻會更加輕鬆!”
“諸位錯以為敵軍來勢洶洶,實不知優勢在我,敵弱我強,你讓曹將軍退回東郡,實在是可笑至極!”
……
對於曹昂的那些驚天事跡。
審配可謂是如數家珍。
掰著指頭就向眾人一通細數。
再配合上審配那慷慨激昂,充滿熱血的語氣,聽著著實令人精神振奮。
不少人都是連連點頭。
可不就是這麼個道理嗎?
隻要了解過的都知道,曹將軍自嶄露頭角以來,好像就未曾一敗。
尤其是打流民草寇,那更是戰無不勝,攻無不克。
不管敵人有多少人,每次打完都要生擒活捉一大批。
有沒有一種可能。
那就是此番前來襲擾寇邊的黑山賊,在曹將軍眼裡不是勁敵,而是一支過來送青壯勞動力的生力軍呢?
一想到這裡。
不少人更是微微頷首。
而審配見此情形。
當即趁熱打鐵,繼續苦口婆心的,對眾人諄諄勸誘道。
“如果我說的還不夠清楚的話,那諸位不妨再仔細想一想,魏郡和東郡可是相互毗鄰,彼此相連的。”
“如果舍棄魏郡,放任黑山賊在郡中肆虐,那萬一這夥賊人胃口不小,不滿足於現狀,繼續南下襲擾東郡呢?”
“曹將軍難道考慮不到這個嗎?”
“所以我可以斷言告訴各位,麵對很可能波及東郡的賊寇,曹將軍的態度隻會是徹底清剿,絕不留情,而並非行畏懼退縮之事,諸君可明白否?!!”
……
一言至此。
個中關節已是清楚明了。
再要迷糊不懂,看不清其中形式的話,就隻能以“蠢貨”來相稱了。
並且還不僅如此。
在審配話音落下後。
樂進更是在一旁補充說明道:“早在數日前,我和審功曹就已經將這邊發生的狀況,用快馬往東邊送了過去。”
“倘若不出岔子的話,此刻軍情急報已經到了曹將軍手裡了。”
“而以曹將軍的行軍速度,再晚也不過七八日便可抵達此地,甚至若是舍棄一些輜重,需要的時間還會更短!”
“諸位不妨再等上幾日,一切便可見分曉,彼時倘若再無動靜的話,莪親自率兵護送爾等撤離!”
樂進可謂是相當給麵子了。
甚至做出了這樣一個承諾。
事情進展到這個地步。
審配等人已經儘了他們的一切努力,算是使出了渾身解數,說儘了各種道理,好的壞的都說了個遍。
再要沒什麼效果的話,那可真就是沒辦法了。
不過想想也不太可能。
一切邏輯都說得通,這要還固執己見的話,腦子都是答辯做的不成?
……
事實也正如審配等人所料。
很快便有重量級的人物站了起來。
來自於繁陽馮氏的馮昭。
繁陽馮氏是繁陽縣的世家大族,更是整個魏郡都排得上號的家族,作為馮家的代表,馮昭自然說話有分量。
在起身向審配等人拱手一禮後。
馮昭笑而言道。
“既然正南兄和樂將軍都這麼說了,那在下也沒有不信之理,我願代表我們馮家答應,等待十日左右。”
“隻是十天後,曹將軍還未現身的話,那在下恐怕隻能令宗族,先行遷移走一些人和物產了。”
“畢竟雖然故土難離,可如果要賭上族人性命的話,那恐怕隻能舍家財,而保全族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