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能燒成這樣呢?”
胡唯仔仔細細認認真真地研究著和小春背上的疤, 眼裡沒有嫌棄, 沒有厭惡,隻是很純粹的不解。
像是研究一個剛從土裡刨出來的藝術品,為它原有的模樣無限惋惜。
小春姑娘脫了風衣,裡麵是件鬥篷式樣的薄衫,隻在後頸有一粒珍珠紐扣, 解開了,一覽無餘。
她放開胡唯,什麼都不辯解,就懇求了一句話:“你跟我上車, 我給你看樣東西, 看了聽我說完,你再走好不好?”
她都這樣講了, 胡唯能怎麼辦?隻能依著她,跟她上車。
車門一關,小春姑娘還怕他跑了, 落了門鎖。
係好頸後那粒紐扣,和小春重重呼出一口濁氣, 手搭在方向盤上。
“你看了, 惡心嗎?”
胡唯兀自搖頭,沉思。
他更多的是震驚。
和小春神傷,驟然攥緊了方向盤, 漂亮的手骨節握的泛白。
“我一直都很想知道,從你第一次回虯城時我見你就想問, 你和你媽媽到底去哪了,為什麼找不到你。可是衛蕤告訴我,你已經不記得我了。”
外人都說和家薄情寡義,對門胡小楓的兒子玩命去救你家的閨女,把自己救進了醫院,孤兒寡母的,你們怎麼也不去問一問。
其實是去過了的,當時因為燒毀了住宅樓,還有部分管線設施,需要賠錢,家裡存款用了大半,剩下的,和小春媽媽用信封包好了,去了第五防疫醫院探望。誰知道人家說胡唯的傷屬於腦專科,和防疫不挨邊,院裡領導已經幫忙聯係轉去了另一家醫院。
胡小楓都沒有讓和小春的父母進病房,就在門口說了幾句話,和媽媽把信封塞進胡小楓手裡,懇求她手下。胡小楓說什麼也不要,一路追到外頭把信封扔進和媽媽的自行車筐裡,穿著白裙子站在路邊揮手。
“快回吧,家裡著了那麼大的火,用錢的地方多,胡唯你們彆擔心。”
小春兒那時候也在醫院治病呢,和家亂成一鍋粥,就把他們娘倆暫時放到了腦後。
等小春姑娘清醒過來,趴在床上不依不饒地哭著要看胡唯,和家父母這才想起來,再去醫院,胡小楓就帶著兒子搬走了。
“你走的這麼多年,有沒有偶爾想起我的時候?”
胡唯還是搖頭,隻不過這次多了些歉意。“小春兒,我說了,這事你彆在放心上。”
“我知道!我知道!”小春姑娘打斷他,語氣急促。“誰都讓我不要放在心上,衛蕤這麼告訴我,順順也這麼跟我說,他們說如果不是我,哪怕是任何一個人你都會這麼做,可那是你,不是我啊。”
“你救了我——”
“我救了你,不代表我對你有什麼想法,小春兒,那時候咱們才多大啊。”胡唯說話很輕,很有耐心,始終不慍不火地引導她。“你就是因為這才對我?”
“這還不夠嗎?”小春雙眼放空,喃喃地。“你幫我拍掉辮子上的火苗,後來我再也不想留長頭發了,可不留,背上又遮不住……”
“你想起來我了,對不對?”
小春兒冰雪聰明的一個人,眼神是不會撒謊的。
胡唯也確實是想起來了,早在上次山裡搭救了杜星星那一把,在山林裡滾了十幾圈,被人扶著站起來的時候就想起來了。
他刻意和她保持著距離,不像和衛蕤那樣熟稔,都是彆有用心的。如果她知道他不是單身,她也不會這麼熱臉貼冷屁股地往上湊。
和小春懊惱抓了抓頭發,覺得自己這樣很沒有尊嚴。“我想謝謝你,但是我找不到彆的辦法。”
胡唯看她,像待自己的姐姐,可又很寵:“那就留著,彆謝。等什麼時候有機會了,我讓你還。”
小春姑娘黯然:“我一個婦科大夫,能幫你什麼忙……除非,你老婆生孩子,我還不敢保證會不會像對待彆的產婦一樣去對待她,搞不好啊,我嫉妒心上來,在她肚子裡落個剪子紗布,也說不定。”
一陣低笑。
和小春煩躁砸了下方向盤:“怎麼就是她呢!”
“是啊,怎麼就是她呢。”胡唯也想不清楚,手支在副駕駛的窗框上,悠悠望著那個院門。
小春姑娘轉頭:“你打算和她結婚?還是談著玩玩。”
“結婚。”
她一撇嘴:“沒出息,男人三十歲之前結婚都是沒出息,胸無大誌,鼠目寸光。”
“你這就屬於玩著玩著就掀桌子了啊,不帶上升到人身攻擊層麵的。”
小春姑娘傲嬌一扭頭,假意望著窗外,手指尖不動聲色地按下中控鎖,哢嗒一聲,把門鎖打開。
玻璃上倒映著她明豔的麵孔。
兩行淚水緩緩淌下。
被吸引過嗎,確實吸引過,從第一次在應園春她堵了他的車時,就有短暫的驚豔;然後,就是在虯城時,她邀他喝茶,說的那一番話。
小胡爺喜歡性格大氣的女孩,可那隻是性格上的相互吸引,無法達到精神上的高度共鳴。
一個在精神上達不到一致的人,是沒法談未來的。
他看見那些傷疤,除了驚愕和同情,沒任何憐惜。
她該找一個真正憐惜她的人。
手遲疑地在她肩頭上方懸著,最終重重拍了兩下。“代我問你爸爸媽媽好,這些年,也謝你願意去看老嶽。”
小春姑娘用手胡亂擦了把鼻子:“彆謝我,我去看嶽叔也沒懷好意,想多打聽你的消息。”
“那以後你要是想知道什麼,不用這樣周折,可以直接問我。”
“誰要問你,你快走吧,彆坐我車裡,再被人看見。”她直接下了逐客令。
讓他上來是她,趕他走的也是他。這就是女人呐。
小胡爺開門下車,極有風度地幫她關好車門。在路上走著走著,忽然撥了一個電話。
“喂?”
“有時間帶小春兒去看看心理醫生吧,她這樣,把自己下半輩子都給毀了——”
和小春蹲在胡同裡一垛大牆下哭的稀裡嘩啦,旁邊有人給她遞紙巾,她接過來胡亂攥在手裡,也不擦臉。
哭了半天,她奇怪一回頭,才發現是二丫蹲在她旁邊,懷裡抱著整整一盒的麵巾紙。
“乾嘛?同情我?”小春姑娘粗聲粗氣,也沒了那天和她摟著脖子抱著腰的親昵感。
二丫低頭摳著石頭縫裡的沙土,悶聲悶氣:“我不喜歡你了。”
和小春冷笑,用麵巾紙擦了擦淚水和鼻涕:“正好,我也不喜歡你了。”
二丫鬱悶地摳啊摳,忽然唉聲歎氣有些商量的樣:“你彆喜歡他行不行啊?”
小春姑娘一屁股坐在地上。“那我讓你彆喜歡他了,你能做到嗎?”
“不能——”二丫堅定搖搖頭,“這件事是不能讓的,得有個先來後到!”
“先來後到?要論順序,我比你早好幾年呢!”和小春自知和胡唯沒什麼可能,乾脆逗他這個小相好解悶。
二丫拄著臉煩惱,想想小春姑娘說的也對,隨即鬼頭鬼腦的一笑。“小胡哥不會,他不喜歡你。”
“嘶——”小春兒杏眼怒睜,“誰說的?他剛才抱我你沒看見?我倆還在車裡溫存了好一會呢!”
“吹牛不上稅。”二丫懨懨地耷眼,“他才沒抱你呢,是你非要抱著他。你倆在車裡就說了一會話,連手都沒拉。”
和小春要氣死了,隔空蹬腿,二丫偷笑,發泄夠了,小春姑娘乾脆雙手往後一撐,大咧咧倚著牆垛坐穩。“咦,你要是那麼相信他,感情那麼好,你偷窺我倆乾什麼?”
“誰偷窺你倆了,我,我出來倒垃圾!”
和小春恣意看著二丫的長相,穿著,問她:“你今年多大了?”
二丫不吭聲,和小春瞥見脖子上戴的細細紅繩,和她的襪子邊邊,狡黠一笑:“本命年吧。”
比自己小了整整五歲,那麼年輕,那麼鮮活,難怪人見人愛。
“你喜歡他哪裡啊?”
“那你喜歡他哪裡啊?”
和小春語出驚人:“喜歡他帥唄。”
裴順順有句話說的沒錯,和小春是個十成十的外貌主義者,狗屁念著小時候的救命之情!胡唯要是長得歪瓜裂棗,邋遢不堪,她能死命的惦記著?早給發個錦旗拍拍屁股跑了,人哪,都是視覺動物,隻不過剛剛好,倆人有了那麼點舊交集。
小春兒把這個交集無限放大,給自己找一個冠冕堂皇的借口,然後肆無忌憚任情感瘋長。
二丫很佩服小春姑娘的坦誠,她低著頭哼哼。
和小春撇撇嘴:“最煩你們這種人了,名義上打著愛情至高無上,精神第一,物質第二,其實說白了,沒那張好皮相加印象分,誰能堅持下去。他這天天上學不在你身邊,哪像正常戀愛的樣子,你不也圖他那一身軍裝?回頭誰問你,男朋友是乾什麼的呀,軍官說出去不比社會青年好聽多了。”
“你胡說!我才不是因為這個!”
小春兒拍了拍靴子上的灰:“反正嘴長在你身上,怎麼說怎麼是唄。”
“不是!不是!就是不是!”這回換二丫急了,她抱著麵巾紙站起來,俯視和小春。“我不是因為他是軍人才喜歡他,而是我喜歡小胡哥而他恰好是個軍人。你把邏輯搞錯了。”
跟什麼人學什麼人,二丫以前說話就沒什麼條理性,加上她是英語專業出身,什麼話都得倒著在腦子裡過一遍,總是說話繞著繞著就被套進去了。
這個毛病讓她經過和杜銳、胡唯在一起鬥智鬥勇之後,大為改進。
“我不是因為他的長相,他的身高,當然你說的這些可能也是一部分原因,但我絕對不是因為他的條件,將來他就是轉業了,不做軍人了,哪怕出去蹬三輪車,我也喜歡他。”
和小春嫌棄皺眉:“人家部隊那麼培養他就為了讓他轉業蹬三輪?反正什麼便宜你都占到了,你給我坐下說話。”
小春兒不喜歡仰視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