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校之前, 意外遇到了來學校處理事情的裴順順。胡唯和他有段時間沒見了, 兩人停下來了聊了幾句。
順順最近也是一腦門子官司,他家裡逼著他轉業哪。
他爸爸和他懇談過幾次,希望他能來自己身邊工作,又問他願不願意。順順說,我一個學計算機的, 離了部隊,回家能乾啥,總不能去你們財務給你乾會計吧。
他爸爸哎了一聲,說隻要你想, 憑你這個腦子沒什麼不可能的。
每個人在自己的職場生涯, 都會經曆一個倦怠期,順順就正處於這個階段。
他爸爸和他談完之後, 他失眠了好幾天,躺在床上就想自己轉業之後的樣子。
也和衛蕤似的,搞一輛跑車開開, 得比衛蕤還拉風,至少得是保時捷。
以後就脫下這身軍裝, 再也不用穿了。想著, 順順從床上爬起來,打開自己的櫃子,翻便裝。
順順不太注重打扮, 也不懂名牌,他的便裝都是商場購物車裡打折的那種, 以前穿在身上不覺如何,總想出門在外越低調越好,現在看著鏡子裡的自己,怎麼都覺得彆扭。
他去他老爸的衣帽間鬼鬼祟祟翻了點東西,高級定製的襯衣,名牌的皮帶,又偷了塊勞力士扣在手腕,正一正衣領,順順滿意地看著自己。
他家保姆不知道什麼時候趴在門口,看見順順這樣,媽喲一聲,轉身係著圍裙小跑著叫順順媽過來看。
順順媽和順順爸連跑帶顛地跑上樓,以為順順睡著撒癔症了,這一推門,看見兒子穿的整整齊齊麵帶微笑地站在自己跟前,順順爸心情激動。
“嗯,嗯,好,其實……我兒子也是蠻帥的嘛!怎麼樣,這表喜歡不?喜歡等你轉了業,爸送你塊新的。”
順順轉著手腕,沒說話。
隻有順順媽拉著他問,兒子,你真想好了?這衣服脫下來容易,再穿上——
可就難了。
裴順順又躺回床上,抱著自己的軍裝看月亮發呆,鼻子湊過去聞聞,一股汗味兒,他嫌棄把衣服扔過去,蒙被睡覺。
轉業報告打上去,順順的領導不批,把他叫到辦公室劈頭蓋臉一通罵,讓他滾回去想清楚。
他低頭伏在案前寫什麼東西,頭也不抬。
“當年我去學校招你,你忘了自己扒著我車門說想跟我走的時候了?我跟沒跟你說過這當了兵的好處,我又跟沒跟你說過當了兵的壞處,現在知道外頭好了?你乾嘛當時跟我走啊,你當我這兒是什麼地方,遊樂園呐?哦,玩夠了,拍拍屁股想走了。”
慢條斯理把鋼筆旋進筆帽,大手重扣桌子,雙眼威嚴怒瞪:“我告訴你裴順順,彆以為自己是個特招進來的就把自己當根蔥,我們部隊比你能耐的人有的是,不是非你不可!”
被罵出去的裴順順垂頭喪氣從大樓裡出來,望一望操場上列隊的戰友,看一看這周遭的草樹,又有點後悔。
進退兩難。
這幾天正是他的低穀期,臨時被派到學校來公乾,遇上胡唯,順順難得有了些好心情,笑和他打招呼。“小胡哥!”
“順順,好長時間沒見了,忙什麼呢?”
胡唯剛從教工樓裡出來,手裡拿著調令,一如往常地神色。
“嗨,沒忙什麼,臨時過來送個文件,怎麼樣,要結業了吧,我都聽說了,以後咱倆可就是同事了,你們在五樓,我在三樓。”
胡唯笑笑,低頭沒講話。
順順一頓,察覺出他的情緒:“怎麼?是有變動了?”
眼睛再一看胡唯手裡拿的調令,順順疑惑抽過來,旋開檔案袋,霎時倒抽冷氣:“怎麼能這樣?!”
“不是說好的……”
“往往說好的事情才容易變卦,對吧?”將檔案袋拿回來,小胡爺輕輕背手,把調令彆在身後。
順順不知道說些什麼,這個打擊彆說對胡唯,對他一個旁觀者來說都覺得無法接受。
布西貢高原,距離虯城四千公裡,海拔高3400米,高原山地氣候,終年長日照低氣溫,出了大山還是大山,望過雲層又是雲層。
這和發配邊疆有什麼兩樣!!
“這你也答應?是不是有人在暗中搞鬼頂了你的缺?你沒去找嶽叔說說這事?他在醫院認識的人也不少。”
“不了。”打成人以後,乾什麼事都是自己,久而久之胡唯就習慣了,走一步是個坑兒,橫豎都是自己的腳印,要是彆人幫襯一把,這條路就變了意思。
何況這事,調令沒下來之前怎麼都好說,一旦定下來了,找誰都沒用。
本來以為來了虯城,雖然不能像平常的親生父子一樣和嶽小鵬生活,好歹能時常去看他,冬天不方便的時候幫他洗個澡,這下倒好,虯城雁城兩個爹,全都得拋下了。
寒冬下過兩場大雪,有學生兵在掄著笤帚掃路,年紀輕輕的小夥子們,熱的脫了棉衣卷著袖子,臉和手紅紅的。
裴順順低頭看著自己的腳尖,“小胡哥,你想過轉業嗎?”
“轉業?”胡唯怔了一下,“沒想過。”
“哪怕現在這樣,也沒想過不乾了?”
胡唯真的在思考順順說的話,可,還是堅定地搖頭:“沒想過。”
裴順順自慚形穢,如今麵臨這樣的境遇他都沒想過走,自己怎麼就為了那一塊表、一輛車,就舍得呢。
回了宿舍整理最後的行裝背囊,心裡想著事,杜星星風風火火從外頭趕回來,跑的呼哧帶喘:“排長!!”
胡唯收緊背囊的抽帶,茫然回頭。“怎麼了?”
杜星星站在門口用袖子抹了把鼻涕,快哭了:“他們怎麼能這麼對你!外麵都傳開啦,我聽說了!”
他是南方人,第一次在北方過冬,前幾天下雪跟著人出去看熱鬨,有點感冒。
胡唯走過去把寢室門關上,遞給他一張紙巾:“擦擦——”
杜星星不接,很執著地問:“為什麼是你!”
胡唯走回自己的床鋪,接著收拾行裝,動作不停。“誰不都一樣嗎,革命工作還分你我?隻能怪你排長太聰明,一不留神考了個第一,樹大招風唄。”
杜星星一根筋,打心眼裡為他抱不平:“可,可,可不是這個事!”
“不是這個事是哪個事?”雙手用力把鼓鼓囊囊的背包從上鋪舉下來,拍拍手上的灰。“那地方也挺好,寬敞,抬手都能碰著天。”
“那你女朋友怎麼辦?你家裡怎麼辦?”
終於戳了胡唯的心窩子,他停下來,一言不發地看著某處發呆。
是啊,那顆豌豆苗苗該怎麼辦。
跟著他從雁城追來了虯城,總不能在從虯城追到高原去吧。
那地方氧氣稀薄,土地貧瘠,不適宜生根發芽。
從包裡拿出個信封,遞給杜星星:“裡頭有你幾張照片,記得給家裡寄回去,讓他們看看你。”
杜星星之前一直有個心願,就是能在學校門口和那塊牌子拍張照片,回去給父母看看,給自己的女朋友看看。
可他不好意思管學生處搞宣傳的乾事借相機,一個小士官,這個心願憋在心裡,讓胡唯看出來了。
他抽空去了學生處一趟,把相機搞來給他在學校裡很多地方留了影,他能為自己借相機,杜星星已經很感激了,後來他也沒好意思催著胡唯要照片,以為他把這件事情忘了,誰能想到他始終記著,還給他洗了出來。
一張一張,有星星在學校大門前的,還有在教學樓下的,還有胡唯和他的合照。
“留個念想吧。”
杜星星看著那個信封,眼淚啪嗒啪嗒往下掉。
“排長……不對,連長。”他用袖子抹眼淚,低頭像個委屈的孩子。“我會想你的,以後我一定去喀城看你,你是我這輩子遇到過最好的排長,不對,連長。”
“男子漢大丈夫,以後的離彆多著呢,你總這樣哭哭啼啼的像什麼話?”
胡唯像摟著弟弟樣的抱住星星,拍他的背。
“星星誒,人這一輩子會去很多很多地方,在這些地方你也會遇到很多很多人,有的是暫時落腳,有的是安家立業,但是你去過的這些地方,遇到的這些人,不是讓你用來傷心的。是用來讓你放在這兒的。”
他壘著他胸口。
“當兵就是這樣,跟你的戰友,排長,連長,誰都沒有一輩子,你彆忘了他們,記在心裡,不管將來去哪,都能堂堂正正不給他們丟人的說,我是廣州摩步旅三十六團出去的兵,這就是他們存在的意義。”
“包括我們相處的這半年,將來你對人說起,咱也是去大學校進修過的人,你和他們說起的這些經曆,想起的這些事,讓你覺得光榮有底氣,就是我存在的意義。”
杜星星臉埋在胡唯肩膀上,甕聲甕氣:“排長……可我還是不想讓你走。”
胡唯眼眶也紅了,他故作嚴肅罵他:“怎麼娘們唧唧的,立正!”
杜星星不情願地放開他,抽著鼻子立正。
“向後轉。”
“目標,食堂,跑步——走!”
杜星星向後轉,又回頭:“排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