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長庭一出現,無聲無息,殺機凜然。
王乾也是久經戰陣的人物,幾乎是兩人一個對眼,他心頭一冰,立即意識到命在旦夕。
——再不能掙脫藤索的束縛,他們一行人就死路一條!
但沈箐的這個藤繩綁得極有技巧,不鬆不緊,偏一掙紮就會越來越緊,她不是一個結的,而是一層一層,一個腕子一層,雙手又一層,再繞過胯骨固定一層,再套腳腕,一層一層的精巧繩結,一動,保證扭死成一團。
王乾想掙脫的話,大概起碼得等一個多兩個時辰,待藥效消褪大半之後,才能以內勁強行崩斷藤索吧。
事實也確實如此,王乾反複拉扯了有一段時間了,雙腕之間的皮膚摩擦得通紅火辣,那藤索卻依然紋絲不動。
隻不過,人在生死刹那爆發出來的潛能卻是無限的!王乾重重往下一咬,滿嘴鐵腥,這一瞬腎上腺素的狂飆,讓他籍著劇痛刺激麻木感稍消,右手生生一扯!硬生生把右手掙脫出來了——他竟是將整隻右碗往下至手背的皮膚生生扯將下一大塊來,像剝皮似的,被藤索咬緊的那塊血皮仍卷在那藤圈上,他的腕子筋肉綻露,血紅滴答。
劇痛一刹,僵麻感被抵消到最低點,王乾反手往頭上一抽!他頭盔已經掉了,但束發的銀簪仍在,軍中親近人才知曉,這王乾尚有一手絕活名簪中劍!
這支銀光閃閃小劍一抽出,王乾反手一割,藤索應聲而斷,他和另一個背對背被捆綁在樹乾上的同袍立即一鬆,後者立馬僵摔趴倒在地。
“馮南!快走——”
王乾拚儘全力,一撐站起,腳下一蹬,身形閃電般往前激撲而出!!
——這是他的成名絕技,囊中錐劍。
多少次,驟然反殺克敵救命,苦練數十載,最精妙嫻熟的一著暗招反殺!刹那發起,就連他上峰號稱十四將第一人的樊其都難以全身而退!
可就在這一刹那,那個不過區區十七八歲的少年卻冷冷哼笑了聲。
隻聽“錚”一聲!!!軟劍出鞘的銳鳴,短促而嗡動,一線銀光如靈蛇乍現,刺目到了極點!!緊接著,王乾隻感覺手腕一痛,他那簪中劍竟是握不住,“叮——”一聲掉落在地。
王乾登時大駭,這究竟是什麼人?!
生死一刹,他瞬間急退,可問題是根本退不了,燕長庭殺著乾淨利落,閃電般橫劍一揮!!
他的靈蛇劍又輕又薄,快到了極點,沒有一絲的花哨,劍光一閃而過,一蓬細線般的血花濺起,緊接著,頸腔血噴灑而出。
熱血濺在燕長庭的眼畔,為他眼角殷紅的血痣增添了一抹豔色。他雙目染了血,淩厲的眸光嗜血無比,這一刻與前世末期那個瘋狂冷血的殺神無比地重合在一起。
月光之下斜劍而立,猶如奪命修羅。
嚇得馮南屁滾尿流,他被王乾解下之後,拚命掙紮地往前爬去,被兜頭的熱血澆在他的頭頂上。
他已經爬到了灌木叢前麵了,隻差一點點,就能滾下山坡了,可就在這時,一道噩夢般的陰影籠罩了他。
燕長庭不緊不慢解決了剩下那五人後,他斜劍踱步,緩緩來到勉強夠住一柄劍、突然扶住樹乾“啊——”一聲掉頭撲過來的馮南身後,長劍隻一微微動,“嗤”一聲長劍入肉的聲音。
馮南視野最後的畫麵,是一雙眼底泛著赤色的斜長鳳目,對方居高臨下,淩厲又豔麗。
燕長庭抽出長劍,馮南屍身
“噗通”一聲掉在地上。
他垂目,慢慢在屍體身上擦拭劍刃上的血跡,可就在這時,卻忽聽見一個碎石滾落的響動。
“阿庭,你在乾什麼?”
那竟是沈箐的聲音。
……
燕長庭這一驚非同小可。
他絕沒想到沈箐會這麼快折返,他原本打算處理完這幾具屍體就立即折返回原地等待她的。
月光下,燕長庭霍地回頭,隻見沈箐嬌小輕靈的深紫色身影正站在十數丈外的穀頂大石上,她一躍跳了下來。
——沈箐輕身功夫最好,用她的調侃說來,就是啥不行跑路的功夫可不能不行,所以苦練之下,她輕功非常優秀,身姿輕盈,速度飛快,落地無聲。
突兀一地的屍首血腥,還有燕長庭染血的長劍和臉頰,她顯然有點太吃驚了,瞪大眼睛。
——方才,她才走開沒多久,就發現前麵有搜索過的痕跡,她跟著痕跡追上去,果然發現了一個搜索小隊。
雖然燕長庭休息那個地方不在對方搜索重點方向上,但仍有被波及的可能,於是她馬上就掉頭了。
掉頭卻不見了人,就很奇怪,跟著原路往回走,卻不想……這一刻她是真的很錯愕。
兩人遠遠對視一眼,燕長庭急忙往前迎了幾步,他那雙染血鳳眸的赤色迅速退卻,情緒變化,他麵露驚慌:“姐姐,阿箐……”
他從沒想過被沈箐發現這一幕!更抗拒被她發現他陽奉陰違,不聽她的話。
他驚慌無比,他害怕,他害怕她發現自己的不同,進而猜出他重生的秘密,他更害怕她厭惡或嫌棄他此刻展露出的陌生又血腥一麵。
繼而不喜歡他,甚至離開他!
他什麼都不怕,唯一就怕她離開他。
他就猶如絕境逢生的一個可憐蟲,小心翼翼守護著這個美夢一般的事實,害怕出現一切可能破壞它不確定因素。
所以他一發現沈箐,第一時間就慌了,燕長庭手足失措,慌忙辯解,偏又被人贓俱獲,根本無從開脫。
他攢緊長劍,甚至都不知道怎麼解釋自己過高的武力值。
隻不過,其實沈箐一點沒懷疑他。
隻要心裡信任對方,人就會自動自覺給予出一個合理的解釋,沈箐環視一圈,眨了眨眼睛,和他對視半晌,卻問:“你是不是背著我偷偷練功了?”
她沒看見現場,但觀王乾的傷口還是能還原幾分的,啊,原來燕長庭這個時候就這麼厲害了呀?
她麵露驚奇,卻一點都沒有嫌棄他,也並未有懷疑過他什麼。
燕長庭心口陡然一鬆。
——不需要解釋,也不需要多說,兩人一起長大,朝夕相伴,她一句話,他就明白了。
燕長庭“嗯”了一聲。
他不禁露出一絲淺笑,兩人這麼一前一後,麵對麵站著,這姿勢,就好像回到了當初十二三歲那年,他第一次殺死了潛入莊中的刺客,血淋淋一地,少年的她牽著他的手,安慰他,對他說不必害怕。
其實他一點都不害怕,敵人的熱血濺在他手背上他當時隻覺粘稠不舒服。
所有陰霾悉數離他遠去了,冰冰冷的手足回溫,他小聲解釋:“我怕他們泄露我們的行蹤,就……對不起。”
沈箐反而安慰他:“沒事,你的顧慮也對,謹慎些也沒什麼不好的。”
她還低聲勸慰兩句,安撫他,誒,不殺也殺了,也沒什麼可說的了。
說到底現今雙方算敵對關係,這麼做也說得過去,而且疏不間親。
沈箐雖有心放王乾等人一條生路,但她也並不是什麼活聖母,心裡算了算,也沒說什麼。
她就想叮囑燕長庭下次先給她說一聲。
不過才抬頭,卻見月光下的燕長庭現在都長得比她高快一個頭了,沈箐又想他都不是小孩子,適當空間還是該有的,既然不算做錯,那……她思考了兩秒,還是算了吧。
她多關注,讓他彆走歪就好了!
於是沈箐一笑,用很輕快的語調說:“好啦,彆多想,咱們趕緊給收拾一下吧。”
她轉頭看了一眼這一地狼藉,拍拍手,擼了把袖子。
燕長庭忍不住跟上前一步:“阿箐?”
他很想知道她想什麼,她剛才想的東西肯定是關於他的,“……你剛才在想什麼?是生我的氣嗎?”
“怎麼會?”
沈箐詫異回頭,卻見月光下的少年臉上有點緊張,她視線往下一掃,還看見他食指微微蜷縮了一下,他不是有點緊張,而是很緊張。
她忍不住笑了一下:“沒什麼,就是發現啊……”她蹲下來,割斷樹乾上的藤蔓,手一抽回頭,俏皮一笑:“阿庭長大了啊!”
是啊,長大了。
眼前的燕長庭,雖仍是少年模樣,但輪廓已漸漸有點長開了,開始有幾分日後英姿的影子了。
剛才乍看他眉目淩厲手持滴血長刃的模樣,也很有點後世的品格。雷厲風行,決絕而不顧一切,這是她上輩子生前從未見過的。
不過這麼說也不對,沈箐忽想起記憶中那個凶狠孤冷的小男孩。
其實……也不算突如其來了吧。
“阿庭長大了,也變棒了,”月光下,她細細端詳他,聲音很輕,微微帶笑,細辨似乎還帶著一點點的認真,“咱們阿庭這般好,合該無災無難長命百歲才好。”
無災無難,長命百歲,是皋京一帶的祈佛語。舊時沈箐母親虞夫人還在生的時候,每逢初一十五拜佛,她總不忘祈求孩兒們,無災無難,長命百歲。
聽著很平淡,卻又最真摯一句話。
像流水,悄然而至,溫情流淌。
她還誇他好。
“變棒了”,“這般好”。
燕長庭緊張一下去了,心頭鼓脹,熱血上湧,鼓噪又羞澀,“……我沒這麼好。”
“阿箐才是最好的。”
他有點語無倫次,耳根赤紅,訥訥小聲說。
沈箐一下子被他逗笑了,女孩清悅的笑聲回蕩在山穀深處的這個小峽隙裡,燕長庭站了一會兒,也抿唇淺笑了起來。
……
月光皎潔,銀紗般傾斜下來,樹林裡的蟲鳴鳥叫是那樣的鮮活又有節奏。
燕長庭拖著屍首都拉進灌木叢的深處,他不讓沈箐乾這些粗活,沈箐也沒有異議,她用匕首把樹乾上藤繩都割淨收拾好,鏟了些細土,覆蓋在濺有血腥的泥地上,血腥味一下子就淡了。
燕長庭慢慢用布料抹乾淨劍刃上的血跡,還劍入鞘,他不禁微微一笑,因為沈箐的信任。
他微微側頭,就能看見不遠處沈箐的側顏,她正擼起兩隻袖子,在熱火朝天鏟著土,腮邊一縷散發在輕輕晃動著。
他怔怔看著,有些癡了,心坎內卻前所未有的恬靜。
火燒火灼的心田,在今夜被注進一汩甘泉,滋養乾涸已久的大地,他的情緒,終於能徹底從前世的痛苦中抽離了。
這些天,他的心一半火熱,一半冰冷,一半回到了眷戀的少年時期,另一半卻停留在前世絕望而孤冰的那三年裡。
重生這變化來得太突然了,他的情緒根本不能完全轉換過來。
他低頭看了一看自己的手,少年的十指白皙而修長,很漂亮,可他印象中這雙手卻是大小傷痕密布,都是在那三年不停歇止的征戰中留下來的。
他總擔心自己暴露。
他少年外表,成熟靈魂,早失去了年少時僅有的那幾分純摯,在那段絕望又晦暗的時光裡,他的回憶隻有血腥和殺戮。
他變了,他怕她嫌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