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長庭一腳重踹在長榻上,笨重的黃楊木長榻發出沉沉的“吱嘎”一聲。
他扯下麒麟扣,鐵甲重重甩在地上,快步進了浴房。
浴房蒸汽騰騰,南方冬季濕冷入骨,留守莊內的家下人已緊著先送上燒開的熱水,可燕長庭卻一步跨進冷水池中。
水溫很低,沁寒刺骨,他一瓢冷水澆在頭頂上,雙手撐著浴池邊緣,閉目重重喘著粗氣。
冷水淋在身上蒸起了白霧,他卻絲毫不覺凍,半晌,他慢慢推開後窗。
他聽見李瓚的聲音。
這窗的方向,正對著沈雋暫居的西院,李家人剛剛去看望過沈雋,沈正崧送他們出來,李瓚走在最前頭,茂盛的長青樹後,那個眉目俊朗的青年正半回身揮手,大踏步走在前頭,朝氣蓬勃,風華正茂。
燕長庭冷冷盯著他。
——他想殺了李瓚。
把這些人統統殺光了,沈箐身邊就重新剩下他一個人了。
燕長庭垂眸,這一瞬間的情緒來得是那麼洶湧,若說上輩子他尚且還能忍受,可經曆過一次失去之後,壓抑已久的情感質變,他偏拗又執著,患得患失,隻有兩人的時候還好,一經引爆,無法忍受,他心中仿佛住進一頭凶獸,時時刻刻叫囂著要不顧一切達到自己的目的。
他甚至想立馬就衝出去,用最大的聲音,對沈箐袒露自己的心意。
不要把他當親弟弟,他不是她弟弟!
他愛著她!
他甚至可以為她付出生命,乃至任何任何的一切!!
……
遠處的離水自北往南,貫穿了大殷朝的邊界,待著水汽的風呼嘯而至,紮根山石的長青小樹呼啦啦作響。
南方的十一月也很冷,但未見雪,吊橋之外,是幽綠色如潭色的一條江流,這是離水的支流之一。
岑嶺是一個得天獨厚的地方,山脈自逶迤延綿的五嶺而出,來到此處變成一大片的緩坡,四周小山丘壁聳立,形成一個天然的安全地帶,很大,足可屯十來萬的兵馬。
更妙的後麵與百越國相接位置還有一大片的盆地,倘若他日規模更大,可以往後擴張。
而前方,更是解了北梵軍的目前燃眉之急,一江之隔,吊橋出入,己岸一側儘是參差不齊的丘壁怪岩,敵軍就算想駕舟登陸也難以成功,隻要防守列兵收執一長矛,輕而易舉就能把人給戳下去!
天蒙蒙亮,大殷追兵的水軍突然發動了攻勢,北梵軍暫沒有箭,但沒關係,他們的長矛已發揮了最大的作用。
燕長庭麵如寒霜,單手接過一支長矛,狠狠往下一戳,直接貫穿一名殷軍的眉心,一抽,腦漿迸裂,混著鮮血噴了出來。
那殷軍慘叫都來不及,“噗通”一聲掉進冰冷的江水之中。
他一手一個,連戳數十,天終於大亮,晨靄稍散,他抬目冷冷盯了對岸一眼,令:“放吊橋,殺出去!!”
他翻身上馬,一馬當先,衝殺而出,一直到已時方歸。
渾身浴血,殺氣騰騰,隻是瘋狂的殺戮並未曾成功宣泄他心中的壓抑的情緒。
他策馬越過吊橋,當先第一眼,就望見的人群中衝他笑著招手的沈箐。
燕長庭闔目喘了一口氣,他突然狠狠一夾馬腹,大黑馬長嘶一聲,飆了出去。
嘚嘚嘚嘚,馬蹄聲又疾又急,韁繩驟一收緊,大黑馬兩蹄離地人立而起,又重重落在地上。
燕長庭翻身下馬,一身的血腥,猩紅噴濺眉宇點點,在白皙麵龐上對比色尤為強烈,他喘著:“……阿箐,我有話和你說?”
他反手一拉沈箐的腕子,往山上狂奔。
他拉著沈箐,一路遠離人群,衝上了山巔。
獵獵冷風呼嘯,喧囂聲遠離他們,這個世界仿佛又隻有兩個人了。
沈箐用手扇了扇風,大冷天的,她都跑出汗了,“怎麼了?什麼事?”
她問的時候,還特地往左右看了一眼,燕長庭這麼急要避人,那肯定是個不能宣之於眾的秘密事了。
燕長庭盯著她的臉,她暖褐色的大眼睛一如既往晶瑩閃亮,唇畔一點小小的笑渦,熟悉得讓他午夜夢回閉著眼睛都不會描繪錯的一張臉。
上輩子,他一直看著這張精致飛揚的俏麗麵龐由垂髫小孩,到妙齡少女,又一直到青年韶華。
她就像人群中的發光點,永遠讓人移不開眼睛。
他隻能飛蛾撲火,趨光而附。
可問題是,看到她的閃亮的,永遠不止他一個人,她性格是那麼的開朗陽光,不管去哪兒都能和彆人打成一片。
——他能殺一個李瓚,卻不能殺十個百個李瓚啊。
燕長庭盯著她的臉,他有些哽咽,前世今生,種種交織,讓他心潮湧動,難以壓抑,他差一點,就脫口而出了!
可燕長庭張了張嘴,卻說不出口。
——他不知一開口,等待他的會是什麼。
但可以肯定的是,他和沈箐的關係必然會發生巨變,再也回不從前。
青梅竹馬,風雨同舟,親密無間,將一去不複返。
他害怕,他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