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一陰差陽錯,她沒找到陳橋傳話呢?
萬一她笨一點,沒看明白呢?
這是哪裡學來的!竟然會用自己的命要要挾彆人了哈!果然好樣的!!
生命誠可貴。
在他第一次墓前自刎之後,這輩子她費了多少心思去糾正他,但好像一點作用都沒有!
沈箐就挺難不生氣的。
但這種惱火,在看到燕長庭那一刻,卻哧溜一聲如同一縷輕煙,消散得無影無蹤。
他很狼狽。
他受傷了,精鐵重鎧褐紅交錯多有破損,滴滴答答的鮮血往下淌,臉上幾分倦容,人生顛覆一夜大雨又緊接著鏖戰數日,連他都有些撐不住了,他很緊張,下意識捏緊韁繩,抿唇看著她。
眼裡是忐忑。
沈箐停下手裡的活,看見他這副模樣,心裡先一澀,就像泄氣的皮球,再也惱不起來了。
這個小兔崽子,天生就是她的克星。
“還不下來?”
她眼睛裡難掩心疼。
燕長庭心裡驟然一酸,一直壓抑著的情緒突然就有了缺口,“……阿箐。”
他再開口,竟哽咽地語不成句,勉強翻身下馬,他幾乎是一頭栽跪在地上。
沈箐接住了他。
兩人的手交握一刹,他就如同迷路的孩童終於找到他的歸途,他眼淚不受控製地淌了下來,“阿箐,阿箐,……他們都騙我。”
他一把抱住她,將臉緊緊埋在她的頸窩,潸然淚下,淚水無聲順著他的臉頰和下巴,濡濕了她的頸窩和前襟。
他委屈極了,他痛苦極了,他緊緊抓住她的衣袖,力道大得仿佛要將衣料撕破,他終於將壓抑在心底的這些難以用言語表述的情緒宣泄出來了。
沈箐輕輕歎了口氣。
她沒說話,隻伸手按住他的後腦勺,讓他哭,讓他把滿腔的委屈和難過都哭出來。
燕長庭足足哭了一刻多鐘,才漸漸止住了聲音,他被沈箐拉起來,“好了,先去包紮傷口,吃點東西,休息一下,好不好?”
“嗯。”
他點了點頭。
燕長庭抿唇半晌,小聲問她:“阿箐,……你還走嗎?”
他自知理虧,不敢看她的眼睛。
沈箐沒好氣:“你不是知道了嗎?”
還問個屁。
沈箐拉著燕長庭去醫帳,讓軍醫好好給他包紮傷口,之後回到帥帳,讓人打了水來,絞了棉巾給他一一把身上的汙跡擦乾淨,“去睡一覺吧,有什麼話,等睡醒了再說。”
她推燕長庭,讓他躺在行軍床上。
他撐了沒一會兒,就沉沉睡過去了。
……
外麵漸漸安靜下來,戰場打掃第一輪結束,大營也已紮好了。
月落日升,大半天過去了。
有點小雨,淅淅瀝瀝打在牛皮帳篷上,沈箐醒了,坐了一會兒,微熹的晨光就透過氣窗灑落大帳內。
沈箐其實不怎麼睡得著,她坐起來,回頭看燕長庭。
他還在睡著,睡著的燕長庭很安靜,下頜弧度看起來少了幾分淩厲,但眉目間依然有一種說不出的拒人千裡。
他生來就不合群。
不不,不是這樣的,或許他曾經很合群,就是那造孽的梁太後才導致他成了問題兒童。
昨夜擦身時,燕長庭斷斷續續給她說了那夜發生的事。
梁太後和她那祖父的行為她暫不評價,隻是他們對燕長庭造成的創傷卻是永久的,尤其前者。
“阿箐?”
在沈箐出神的時候,燕長庭醒了,他擁被坐起,小聲喊了她一聲。
“嗯。”
“醒了就起來吧,我們吃早飯。”
燕長庭被沈箐拉起來,他把外袍船上,然後被她拉著出了外帳,兩人一邊一個坐好,親兵把熱騰騰早飯端上來,兩人開始吃早膳。
早飯是沈箐昨天吩咐好的,麵食居多,清淡為主,有清粥,好克化,都是現今最適合燕長庭食用的。
可她卻不怎麼說話,這讓燕長庭有些忐忑,他不停抬頭看她,最後有些急了,好不容易挨著吃完早飯,他拉著她的手,“阿箐,你真的沒有生氣嗎?”
打他,罵他,狠狠出一頓氣,他都不介意的,隻要她高興起來,他就樂意。
“沒,真沒呢。”
回頭他一雙夾雜著忐忑的黑眸,全副心神都牽在她身上,沈箐吐了一口氣,她站定想了想,“我隻是有些話想和你說。”
燕長庭目不轉睛看著她。
他在等待她的話,那雙剔透得像琉璃珠一般的眼眸,倒映著晨曦和兩個小小的她,裡頭也隻有她。
——不知為什麼,沈箐想起了前世,他倒在她墓前的時,那雙睜得大大的、充滿了絕望和哀痛的眼睛。
昨天夜裡,前世今生,沈箐想了很多很多。
她生不下氣,她很心疼他,和他對視了片刻,沈箐伸手摸了摸他的臉,就好像小時候一樣。
她在心疼他。
這個異常熟悉的動作,讓燕長庭一下子準確體會到她的心緒。
“阿庭,你的心,你的情,我都知道了。”
這是一份讓人震撼的情感,讓她無法不為之動容,也被其所撼動。
隻是。
“我希望你也學會愛自己。”
隻是這一份情裡頭,他完全沒有自我。
她生,他生;她死,他死。
若失去了她,他萬念俱灰,生無可戀,他甚至用性命相挾。
燕長庭隻會愛彆人,不會愛自己。
這讓沈箐極心疼他。
她真的不希望他這樣一直下去。
他這麼好,不該被過往的創傷影響一輩子。
沈箐坐下來,握住他的手,輕聲和他說:“你學武藝,不光為了保護我,也為了保護自己;你征戰天下,不獨獨為了我,也該為了強大自己,體會到其中的樂趣;你彆光愛我,也應當好生愛自己。”
“人活著,不能光為了彆人。”
“所以,我希望你學會愛自己,好不好?”
“我的阿庭這麼好,你為什麼不愛他呢?”
這一刻,她眸光溫柔似水,凝視他的眼睛,仿佛能看進他的靈魂,輕聲和他說。
燕長庭怔怔的。
沈箐說得很認真,沒有涉及任何情愛,就這麼柔聲和他說。
燕長庭和她對視片刻,忽怔怔落下來淚來。
不知為什麼,突然眼淚控製不住。
他張了張嘴,卻說不出一句話,任由冰涼的淚水自臉頰滑下。
從來沒有人,跟他說過這樣的話。
他這一生,猶如一個笑話。
“愛自己?”
他喃喃道。
“對!”
沈箐牽著他的手,用力握了一下,“愛自己,才能愛彆人,愛天下。”
這個世界上,沒有任何人,比你自己更值得自己去愛。
愛自己,才能愛彆人。
愛天下。
不是聖母,但有適當的憐憫之心,才是健全的人格。
沈箐希望燕長庭變好,一天比一天的好。
她觸了觸他的臉,“那些不愛你的,不必在意他。”
“但為了那些心裡還有你的,你要珍重你自己。”
沈箐輕歎一聲:“就比如我,還有,”她偏了偏頭,“魏太妃。”
“魏太妃?”
“是啊。”
那個老太太,她最終還是叫停了行動計劃,沈箐已經知道了。
燕長庭唇動了動,他不知道說什麼,怔怔盯了帳內許久,又側頭看沈箐,沈箐鼓勵衝他點了點頭。
他手抓了抓拳。
……竟是這樣嗎?
要,愛他自己?
他真的有這麼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