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方霓訂的是下午的高鐵, 但早上六點多,她還拿著一個很簡陋的魚竿,蹲在溫榆河釣魚。
昨晚下了一整夜的雨, 淅淅瀝瀝的, 導致早上的天空還是呈現出灰調色, 雲厚實地遮擋著。
她餓得有點難受,就先叫了兩份早餐。
外賣騎手接單後, 一看連個具體定位都沒有,就說是在河邊, 趕緊打電話詢問。
宋方霓告訴他定位沒錯, 沿著河道公路, 一路往前開,在一輛黑色的瑪莎拉蒂旁邊停下。但是, 她提醒外賣騎手,直接把早餐給自己,不要驚擾裡麵的人。
梁恒波正在車的後座位睡覺。
她昨晚陪著他去見了小鳳做谘詢,打算上午的時候用處方開點藥。
宋方霓正好釣上一條一個手掌長的鯽魚,她沒帶水桶,提著活蹦亂跳的魚,本來想放回河裡,但順口就問外賣小哥要不要拿這條魚回去燉著吃。外賣小哥稍微猶豫片刻,還是靦腆地要了。
宋方霓繼續把魚鉤甩向水麵,然後站在河邊, 喝完咖啡。
等河邊已經開始有晨練和遛鳥的老人了, 她用胳膊夾著另一杯咖啡,另一手打開轎車車門,坐上駕駛座。
車裡有股很輕微的味道, 一是因為車內熏香,還開著暖氣。二是因為……他們昨晚在車裡的事。宋方霓下意識地對著鏡子,檢查嘴唇有沒有腫。沒有。
梁恒波在最親密的時刻,他總是喜歡用命令語句說話,還總是喜歡掌管節奏。
但,她還是好喜歡那一種時刻。
每當靈魂繚亂,快要被顛簸得飛去時,他都會緊緊抱著她,滿滿的愛意和溫柔,等待著所有的暴風驟雨和跌宕洶湧的浪都徹底漫過,再讓它嬌柔地,安心地,重新降落回她自己這裡,重新閉著眼睛睡去。
宋方霓把咖啡放在副駕駛座,回頭看著後座睡覺的梁恒波,他還在睡。
她把車裡的暖氣關了,無聊地看他車裡的音響CD,看到裡麵有一張舒曼的古典音樂盤《夢幻曲》,是舒曼寫給戀人克拉拉的情書。她還以為,梁恒波會聽時下中年文藝青年的最愛巴赫。
這時候,後麵的男人輕聲說:“我醒了。”
“感覺怎麼樣?”宋方霓重新回過頭,男人是蜷曲著腿睡的,大概腿都麻了。
梁恒波卻思考了一下:“用鮑萍的口頭禪是,非常性感也非常讓人興奮。”
……什麼跟什麼啊。宋方霓臉熱了下,不出聲地遞給他咖啡,梁恒波則自己從後座坐起來,他眯起眼睛,左右找了找手機。
“釣上魚了嗎?”他隨口問她。
宋方霓移開目光:“寶寶,先穿上褲子好嗎?”
他這才發現,隨著姿勢變換,自己的某一個部位,正大喇喇地展示在她麵前。
他不動聲色地擋住,卻又問了句:“再來一次?”
宋方霓說:“你省省吧。”
他也不遺憾,便說:“那稍等一下。”
昨晚從小鳳回來的途中,梁恒波說他回去也睡不著,她就帶了魚竿,把車停到河邊,開始夜釣。
梁恒波剛開始,隻是在旁邊看著她。過了會,他就開始摟著她,親她,她不得已地聽到他越來越快的心跳,然後被撲倒了。
梁恒波在後座緩慢地穿上長褲和襯衫,然後他倆下車,並肩站在河邊,看著河水和遠遠伸出去的魚竿。
萬籟俱寂,頭頂是灰色的白日。
宋方霓挽著他手臂:“仔細想想,我在高中的那段時間,特彆不適應這個世界。在家不適應,在同學中不適應,自己待著也不適應。”
他喝了一口咖啡,非常苦澀。他說:“這不適應感是什麼時候消失的?”
“一直沒消失。”她惆悵地看著河麵,“我後來不是去上海了嗎,換了個環境,好了很多。不過,現在我喜歡這裡,因為你在。”
梁恒波眯了眯眼睛,他轉移話題:“你今天下午飛上海?”
宋方霓說:“高鐵,下午兩點。”
他歎口氣:“相思成災了。”
這句話,讓宋方霓心中一抽,她笑著說:“我現在還沒走,你在相思誰?”
梁恒波不說話,繼續喝著咖啡。
“你不要這樣,我下周可能還會再過來看你。”她說,腦子裡卻很煩躁地想把如何把工作儘力壓縮在這幾天。宋方霓回去後還需要跑幾個第三方的乳工廠,還是挺累的。
她遲疑了片刻,把劉恒之的提議告訴他。
出乎意料,梁恒波直接建議:“彆答應他。”
宋方霓一愣。
“這時候拉你走,代表他有很大概率是跳到一家民企。他拉你去,是要幫他培養業務團隊,這是個吃力不討好的苦活,沒什麼必要。”梁恒波之後幫她分析了幾句,思路情緒,極有邏輯。但隨後,他就說,“寶寶,你有沒有考慮過去再讀讀書之類的。或者,不工作了,休息一段時間?在瑪天然工作不累嗎?”
“有時候會。但是,玩也會累啊,工作上的累都是難免的。而且,我總得謀生賺錢吧。”她說。
梁恒波緩慢地鎖起眉頭。
從梁小群到宋方霓,都說過類似的話,她們好像從不考慮依賴自己。梁小群到現在還極度地省吃儉用,一方麵堅決不要兒子的錢,另一方麵,她居然還給梁新民存錢。
梁恒波淡淡地說:“都嫁給我,不會讓你再缺錢。”
宋方霓半開玩笑:“你的意思是,給你當全職太太嗎?”
梁恒波卻沒聽出玩笑的意思,他垂下眼睛:“隻接觸過一個全職太太,我感覺,她的那種生活,可能有點單調。但你想當的話,我不反對。隻是,我的工作性質不可能長久離開北京,因為我的家人、公司和事業,全部都在這城市裡。”
他的聲音平靜,但是,莫名染著一絲壓迫和冷感,甚至於,有一點逼她表態的感覺。
宋方霓為他的話沉默了一會。梁恒波有自己看重的事業。但是,她就沒有嗎?何況,她現在還不算他的家人嗎?
她握了握他的手:“我最近在思考回城工作呢。”
梁恒波脫口而出:“你需要多久的時間思考,婚禮也要在上海舉行一次?你是打算讓我周末飛過去參加?”
宋方霓還真的沒想那麼細,當場被問住了。
其實一回想,兩人的結婚,不可謂不匆忙,再加上異地。宋方霓自己也還在適應很多事情,而昨晚匆匆見了小鳳,加了小鳳微信。
小鳳說結婚對梁恒波是一個重大的人生改變。他太久沒有進入男女關係,短時間內,情緒很可能會存在大幅波動,甚至判若兩人。
不用提醒,宋方霓也感受到這點。梁恒波一方麵能不假思索且和盤托出熾烈的愛,當她走到他身邊,隨便對視一眼,他的目光永遠不可能不含笑。但另一方麵,梁恒波的情緒轉變得極快,當她以為他像孩子般好哄,他又能不容抗拒地抵上彆人最脆弱喉骨,或嚴肅或犀利地說出一些冷酷的話。
她心想,梁恒波最初裝著正常樣子,騙人結婚後,才露出深藏不露的另一麵。看來,抑鬱症不怎麼影響他動腦子啊。
可是她也知道,抑鬱症不是可以拿來開玩笑的事。
宋方霓此時此刻隻能柔聲安慰他:“大早上的,不要焦慮。我們慢慢來,一件事情一件事情地解決。反正,不管發生任何事,我都會一直陪在你身邊。”
梁恒波之後什麼話也沒說,好像也認可了。
他們繼續站著,看著緩慢流動的河水,聽著樹邊嘰嘰喳喳的鳥叫。宋方霓踮起腳尖,親了下他的下巴。
但是,等他仰頭,把最後一滴咖啡喝完,突然之間麵無表情地說了句:“心累。”
宋方霓微微一怔,梁恒波就大踏步地離開,她看著他高瘦的身影,返身走到車前,拉開車門,坐上去。
然後是車啟動的聲音。
有那麼一瞬間,宋方霓幾乎覺得,梁恒波想要獨自開車,揚長而去。她緊張和專注地看著,想出聲叫住他的名字,卻也叫不出來。
但是車沒有走,他在等著她。
她快速地走到河邊,收起魚竿,然後默默地跟上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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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恒波之後把她送回家,直接去工作。
宋方霓獨自收拾著行李。
她儘量不去多想,梁恒波說“心累”的含義,隻是把臥室收拾好,又把廚房擦拭乾淨,最後讓梁恒波派來的司機先把自己送到爸爸家。
這一次回來,她還沒探望爸爸。
她直接去的理發店裡,羅姨不在。
爸爸左右看了看,卻鬼鬼祟祟地把她叫到收銀台這裡。這是唯一沒有裝監控攝像頭的地方,因為有一個金魚缸在擋著。
宋方霓不解:“這是?”
爸爸遞過來一個牛皮文件夾,低聲說:“我之前跟你說的,你姥姥家的那房子。你到時候自己跑一下,把房產證的手續辦下來,爸已經把全款給你交完了。等以後你結婚的時候,多少有個保障。”
人,真的是一個複雜的動物。
宋方霓有時候覺得,爸爸已經有了新的家庭和孩子,根本不在乎自己。但有的時候,她又覺得,他依舊默默地以自己的方式,關心著女兒。就像在她小時候,當媽媽對各種小事誇大其詞撒謊時,她困惑地跑去向爸爸求證,爸爸會摸摸她的頭,帶她釣魚。
當宋方霓意識到,爸爸也不過是一個懦弱且沒擔當的老男人,感到極其失望。
不管怎麼說,爸爸的麵容老了不少。以往,她都是匆匆地看望爸爸一麵,吃頓飯就走。
今天,宋方霓主動提出和爸爸去外麵釣魚。
父女兩人在河邊靜靜地坐著,直到宋方霓說自己結婚了。
她半句沒說梁恒波的身家,含糊地帶了過去,也沒說自己可能回城,隻說到時候會辦個婚禮。
但爸爸顯然驚喜極了,他立刻就要拉著她回去,說要把媽媽曾經留下的一個珍珠項鏈給自己。
“你媽值錢的東西,我當時都沒扔,全部藏起來了。”爸爸得意地說。
宋方霓在路上。低頭給梁恒波發了好幾條信息,他卻一直沒回自己。她想到,他們算是冷戰嗎?
他們回去,卻發現理發店空無一人,外聘的理發師見到他們回來,低聲說了句“宋大哥”,立刻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