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家連同前堂的東大跨院早已粉刷一新,簷瓦霜露雪水痕跡全無,廊柱橫欄桐漆簇新油光水滑,粱枋懸掛紅綢,窗紗內外貼著大紅剪紙,仆婦親兵整飾完畢後還特地帶上門,就生怕這幾天家中人來人往不慎弄亂。
不過今天東大跨院的門提前開了,天還未亮,楊家就迎來了兩個特殊的客人。
一大清早,本應清淨的東大跨院外書房男人卻齊聚一堂,六王心腹,主薄陳城及幕僚賈雍亮聯袂而來,給楊延宗送來了大婚前的一則重大好消息。
“昨日下午,吏部及都督府上呈陳條與內閣,至戌時,內閣批複發下。也就是說,昨天晚上,正式的擢升公文已經下來了!”
賈雍亮笑吟吟,遞過來一個蓋了內閣大印的小匣,拱手抱拳,笑道:“這不,我和陳兄是特地一大早就趕過來啊!”
大家都知道楊延宗今天成親,是特地趕來喜上加喜的,陳城笑道:“仕途連擢,又逢小登科,楊兄弟今日可真真是春風得意馬蹄疾啊!”
兩人哈哈大笑,“楊兄弟,今後,你我互勉!”
賈雍亮將小匣子塞進楊延宗的手裡,楊延宗接過來放在書桌上,拱手微笑:“那是自然,感謝二位,今日不醉不歸!”
“好,好極了!”
雙方很是說了一番的賀喜寒暄話,最後楊延宗親自將二人送出,讓楊延信待他引二位先行去山下彆莊稍事休憩,稍候再一同觀禮入宴。
他自己再度折返,不算大的內書房此時已經清淨下來了,微熹的晨光隔著窗紗映在偌大的楠木大書案上,那個不大扁平方匣就靜靜擱在筆架一側。
楊延宗伸手,把匣子揭開,匣內錦墊上靜靜放置兩部暗紅綾本告身,他單手取出來,抽開上麵那條紅絲絛,微黃硬實的紙質,內襯上程絹帛,絹帛雪白,墨跡簇新,一本最末端寫的“左衛副都指揮使”,另一本寫著“鎮西都指揮使”,下方分彆是三方鮮紅的印璽。
楊延宗無聲笑了笑。
宮裡驚險走一遭,廢了這麼多的功夫,終於是到手了。
他看過兩本告身之後,放回小匣,闔上匣蓋,隨手塞進左手邊的抽屜裡。
時辰已經不早了,東大跨院外已經有人聲來回走動人喊馬嘶的聲音,親兵抬著一桶桶熱氣騰騰的水,仆婦捧著熨燙得沒有一絲皺褶的喜服進門。
楊延宗隨口吩咐幾句,提筆疾書幾張交給阿照,扔下紙筆,鬆了鬆袖扣和領口。
今天還有一樁大事,那便是他迎娶新妻成家立室的日子。
……
天色終於大亮,大紅鞭炮炸響,劈裡啪啦震耳欲聾,人人喜笑顏開。
蘇瓷四更天就被挖起來了,更衣梳洗上頭綰發染甲戴冠,趕得差點連早飯都沒吃得上。
她昨晚睡不夠三小時,被推醒困得眼睛都睜不開,被陳氏蘇燕擼擼袖子扔進水裡刷洗洗涮差點皮都搓掉一層,哎喲哎喲生生疼醒了,頭皮拉得她懷疑下一刻就得整塊撕下來,喊著鬆點要掉了,被陳氏一巴掌拍回去斥今天不許胡說八道。
陳氏還想不給她早飯吃,說吃了怕容易內急,迎親加拜堂時間很長的,蘇瓷死活不乾,飯都不給吃還能乾活嗎,反正她覺得不可。
陳氏無奈隻好叫人端了半碗麵和兩個雞蛋給她,注意麵是撈麵沒水的,蘇瓷一邊嘀咕吐槽,一邊很珍惜地將那口溫水啜完了。
杯子還沒放下,外麵一陣震天的鞭炮炸響,迎親隊伍來了,已經能聽見漸漸高昂的喜樂聲和馬蹄聲,大門那邊的人聲喧嘩和笑聲一下子就大起來!
楊延宗來接親了。
從楊家出去,往另一邊繞了整個營區一大圈再回來,軍漢鬨起來都是很厲害的,不過跟著一起來結親以及在女家的大部分都是他部下,楊延宗積威甚重,大家起哄一下,很快就將人放進來了。
蘇瓷聽見蘇燕嘀咕,“這也太便宜他了”,她忍不住笑了一下。
喧嘩聲腳步聲快速往後院湧進來,蘇瓷很快就看見楊延宗了,今天這男人一身暗紅滾邊吉服,蜂腰猿臂,身姿頎長筆直,這種從未見他穿的濃豔熱烈如火如荼的顏色他上身一點都不違和,肩寬背闊,生生撐開了氣勢,看起來器宇軒昂又眉目淩肅。
當然,他今天看著心情倒是不錯的,大紅喜慶的色澤讓他眉宇間天生的那種淡淡漠然都仿佛少了兩分。
他站住在庭院,等新娘子出門被背上花轎。
楊延宗五感敏銳,一進來就往東邊次間的簇新紗窗瞥了眼。
蘇瓷忍不住笑了一下,要不要這麼敏感啊!
京師到綏平一帶的風俗,新娘子出門,是要兄弟背著上轎的,講究全程腳不沾地。
血緣上的兄弟,蘇瓷有一個,那就是蘇鬆,蘇蓉那個龍鳳胎弟弟,那是個沉默安靜的少年,不同他的母親和姐姐,他大多時候都不會跳出來找存在感的,之前沒當親兵的時候每天讀書習武,被安排當了親兵後每天上值下值,從不遲到早退或自恃背景搞特殊,但也暫時沒發現什麼拔尖出挑的地方,這個是蘇瓷聽見什長對蘇棣說的,前者說得褒讚,後者則比較含蓄。
總體而言就是不算出彩,但平時也不招事。
原書軌跡裡麵,蘇鬆憑著姐姐和侄兒身份的關係,最終是被提拔到南朝後衛指揮使的位置。
現實這輩子沒有了裙帶關係提攜,也不知道會走哪一步。
這些就不歸蘇瓷管了,她也坦然得很,畢竟她才是名正言順的未婚妻啊,不虧誰也不欠誰的。
不過今兒蘇鬆雖一身簇新,不過背蘇瓷的卻不是他,蘇燕早早嚷嚷開了,她視西廂房為階級敵人的,怎肯讓蘇鬆被她妹上轎?她其實更想自己擼擼袖子上的,但無奈爹娘死活不同意,好吧,那她退而求其次,蘇燕表示,不應該把林亦初排除在外。
這也很有道理。
陳氏和蘇燕就不喜歡,問蘇瓷也是不大樂意的,蘇棣寶貝女兒今兒出嫁,他也不想惹她不高興,於是最後拍板了。
蘇瓷手執紈衫,雋秀如水的淡黃色扇麵後是一雙眼尾微微翹起含情俏麗黑白分明的靈動大眼,大慶的婚俗和唐宋差不多,不用蓋頭的,新娘子以新扇遮麵,拜堂後歸房行卻扇禮,唯一不同的是喜服是大紅的而不是綠色。
她提著裙擺被蘇燕攙扶出來,林亦初已等在台階上,伏低身子,背起蘇瓷,長長豔紅的裙擺垂在地上,蘇燕趕緊拎起來提著。
蘇棣陳氏頻頻回首,但今日兩人的身份隻能高坐前堂,外麵喧嘩聲笑聲很快接近,楊延宗當先進了堂屋,背著蘇瓷的林亦初緊隨其後,將蘇瓷放下,楊延宗帶著蘇瓷上前,一撩下擺跪在地上,夫婦二人登時淚盈於睫。
拜彆的父母,林亦初重新將蘇瓷背起,一路出到大門之外,臨將她送上花轎前兩人眼神對了一下,蘇瓷執扇子遮住臉隻露出一雙眼睛,“亦初哥哥。”
林亦初笑了一下,將她送上花轎。
豔紅的簾子一晃,那個青蔥嬌俏的身影消失不見,他想,也好,總比嫁給他好,好一百倍。
……
喜宴和禮堂是在山下彆莊,距離迎娶大概十來裡左右,這個彆莊是六王送的,就前幾天,這種該大方的時候當然不會小氣,眼前勝券在握而楊延宗大婚在即,他直接把名下一座臨湖彆莊贈給楊延宗當府邸。
這新的彆莊府邸夠美又夠大,楊延宗雖不打算搬過去,但禮堂和婚宴場地卻決定設在那裡。
無他,這如無意外這正式文書這兩天就該下來了,陽都內外都是消息靈通的人物,來觀禮賀喜的客人肯定會比原先預計的要多很多,那麼蘇楊兩家的小宅就裝不下了,正好有了這座彆莊,楊延宗就直接給挪過來了。
一大早迎親,到彆莊的時候旭日東升,金燦燦的朝陽這座占地足數裡的華美彆莊上,這個時候,已經賓客盈門了,人來人往,絡繹不絕,楊重嬰被楊延信虛扶著站在大門前,楊氏則侍立在車馬道後的第二道垂花門後,迎客。
自來鮮花著錦者都是眾多的,旁的即便不逢迎,也不願被同僚對襯得失了禮數或得罪人,正好今日又恰逢休沐,左衛副都指揮使及鎮西都指揮使職位不低,於是賓客來之者眾,至辰時已經盈門了。
先是些楊延宗的老部下及左衛拜碼頭的,品階不高,漸漸隨時接近中午,有不少楊延宗昔日的上司同袍,到了最後壓軸的,六王攜世子親自道賀,被請上主位。
楊延宗是六王的人,六王親自來以示重視正常,至於四王七王那邊,四王府季元昊做代表,七王府則是七王嫡幼子季淵。
最後還有一個坤氏一派的代表,虔王。
這從大清早到中午,人聲鼎沸喧囂不絕,一台台紮著紅綢的禮物送進來,白姨娘看得酸水咕都咕嘟往外冒——兩個女孩成親日子前後差不到半個月,但可以肯定的,蘇蓉婚禮婚宴絕對不會有這個規模。
由於蘇楊兩家的關係以及賓客名單的重疊,兩家商量過後,索性決定一起辦宴。
白姨娘嘀咕:“早知道說一起辦了就好了。”
但這是標,並不是本。
眼見蘇瓷婚禮這麼賓客盈門,蘇蓉心裡多少還是有一點酸澀的,甚至有不少人還提及新娘子,蘇蓉聽在耳裡,其實她私底下也是學過醫,在蘇瓷展現出她的醫學天賦之後,她也算聰穎,自學也能看懂意思,有幾分像那麼回事,可一到上手就不行了,書本上的理論說得頭頭是道,卻很難套到現實人身上,她最後才不得不放棄了。
蘇蓉打起精神,看了一眼遠處的楊延信,不過楊延信正低頭聽楊父說話沒看她,蘇蓉有些失望,她望了幾次,對方都沒特地往這邊看過。
妙齡少女,多少對愛情有些憧憬,見此悵然若失難免有,但蘇蓉很快就清醒壓下了,快手快腳收拾好手上的帖子放進籮筐裡——相對於楊延宗,楊延信明顯簡單多了。
她望一眼遠處楊延宗的背影,這個男人就像一口深潭,危險又看不到底,總有一種靠近就很容易被吞噬的錯覺。
也好,很好了,蘇蓉告訴自己,因著陳氏從未刻意遮掩白姨娘進門的手段,大多數認識的正室夫人其實都不大喜歡的她的,楊延信已經是算是她的意外之喜了,其實她挺滿意的,楊延宗有本事,隻要不鬨幺蛾子,楊延信這親兄弟自然不會差了。
這已經很好了。
蘇蓉呼了口氣,揚聲叫婆子把滿了了籮筐抬進去,趁嫡母未曾看見趕緊推白姨娘,“姨娘,你快回去罷!彆被母親看見了。”
白姨娘還想偷看一下貴客,但在女兒的再三催促之下,隻得一步三回頭回去了。
目送白姨娘進了側門,蘇蓉小小鬆了口氣,這才轉身抬看眼,看花牆後男賓的又一個貴客。
這次這位是,蘇蓉側耳聽了下,有些訝異,是虔王!
……
蘇瓷被接到彆莊之後,就被送上了一座二層小樓裡暫作休憩,連眾一種送嫁親友及喜娘媒婆等等。
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啊,剛才在半路上她就有點內急了,一上二樓火燒火燎竄進內房,蘇燕大呼小叫趕緊跟著幫忙提裙擺了。
姐妹倆解決完生理問題,直接趴在後麵的小露台看風景,把竹簾子放下來擋一擋,小露台正對側門方向,賓客不會從這邊來的。
蘇瓷對這所謂的六王世子、季元昊、七王幼子什麼的統統都不感興趣,也沒溜去前麵窗口看熱鬨,隻不停聽見偷望的喜娘婆子豔羨輕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