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時間過去了,楊延宗貌似已經恢複平靜,但隻有蘇瓷這個身畔人,才能發現他的下頜依然是繃緊緊緊的,好像從發現裘遠鳴背叛之後,就沒鬆開過。
蘇瓷身後碰了碰他肩膀,果然,他渾身肌肉仍然是繃得像塊石頭一樣。
他並沒有表麵這麼平靜。
唯一的總角發小至交好友的背叛,對他的打擊還是很大的。
楊延宗察覺她的觸摸,回頭看她,蘇瓷一笑,輕聲說:“還有點時間,不如你陪我去跑跑馬吧?”
她撒嬌:“這麼久了,你還沒陪我去跑過馬呢。”
“好。”
楊延宗想對她笑一下,但扯了扯唇角,才發現自己唇角僵硬了厲害。
是的,二十多年的友情,曾經風裡來雨裡去,為對方生命背過書,他並沒有表麵的那麼滿不在乎。
楊延宗吩咐一聲,阿照等人慢行在後,兩人各自縱馬,快跑在遍地野草樹木鬱鬱蔥蔥的山坡上。
楊延宗越跑越快,開始他還顧忌蘇瓷,但漸漸發覺她騎得很穩也跟得上,他揚鞭的手就越來越快,大棕馬四蹄離地幾乎繃直,狂奔而去。
禦風而馳,呼呼獵獵,兩人一直跑上山巔,直至野草藤蔓越來越多,駿馬漸漸不能行,一躍跳上坡頂之後,膘馬就停了下來。
眼前開闊,山的背麵可以窺見一望無際的大草原,夕陽西下,草浪在迎風翻滾。
兩人坐了下來,肩挨肩坐在草地上,楊延宗的呼吸很粗重,一直過了許久,才漸漸平靜下來。
山巔之上,樹木鬱蔥,掩蓋了很多東西,也不需要再在人前撐著情緒,縱馬狂奔一通後,等他的呼吸漸漸平複之後,良久,蘇瓷聽他平靜地說:“他不是第一個背叛者,也不會是最後一個。”
“不管是誰,我都能狠下心來。”所以不用擔心。
他輕聲說道。
可說是這麼說了,卻掩不住漫上心頭的徹骨的寒意,二十三年啊,足足二十三的情誼,從總角之交,孩提伊始,一起溜貓逗狗到互相背鍋,就這麼背叛了,利用他的信任要將他置之死地,楊延宗不知怎麼形容心裡感受,極端的憤懣過後,滿心悲涼抑不住漫上心頭。
“我不會再犯這種錯誤了。”他如此說道。
不知怎麼地,蘇瓷聽了這句話,心裡卻特彆不是滋味,總感覺有點難受。
“怎麼就錯了。”
說錯誤也不全對吧,她輕聲說:“你彆這麼說,我覺得你很棒!”
真的,她沒見過一個人比他還堅韌厲害的了。
楊延宗側頭,她衝自己一笑,蘇瓷伸手,輕輕拍一下他的肩膀。
難過的話,不想哭,可以靠一靠啊。
蘇瓷側頭望回前方,調整一下位置,伸手拉了他一下。
楊延宗微微一怔。
他眼睫顫了顫,但似乎順利成章的,他順勢側身調整了一下位置,將頭枕在她的肩膀上。
身軀的重量,頭一回這麼無所顧忌,交給對方。
這麼一放鬆,心好像也鬆了些,沒箍這麼緊了,有些話,慢慢就能說出口了。
“我跟他很小就認識了,真的很早很早,”片刻,楊延宗輕聲說,早到什麼時候呢?早到他才兩三歲的時候,那個不大的鎮子到處都是兩人奔跑的足跡。
一起上學堂,一起頂撞先生,一起學武,一起揮灑汗水,但裘遠鳴並不擅於此道,後來跟一個辭官回鄉的大理寺刑監學刑名,當時他已經隨父親去了西南了,兩人學藝的地方距離有幾百裡,經常通書信,並時不時跑幾百裡地去看望對方。
後來本事漸成,又卷入諸王爭鬥之中,他們彼此之間有過不少交集,但都是為對方兩肋插刀過的。
這麼些年下來,楊延宗的心越來越冷硬,他心裡唯二兩處的柔軟,一處是家人,另外一處,就當是裘遠鳴。
裘遠鳴也是這麼些年來,他唯一承認的一個朋友,感情之篤,讓他要介紹給妻子認識的時候,他心裡是很高興的。
可終究這一切還是粉碎了,而狠絕的他,毫不遲疑讓它粉碎得更厲害!
隻是待這一切過後,他感到悲涼,感到悵然,然後就是深深的疲憊。
橘紅的餘暉染紅的半邊天,但這樣的陽光,卻莫名讓楊延宗感覺有些刺眼,他伸手擋住了眼睛。
他返身,深深擁抱著她,閉上眼睛,感受著她暖熱的體溫。
蘇瓷輕歎一聲,拍了拍他的背:“累了就歇歇吧,反正時間還早。”
楊延宗喉結滾動,這一刻,深切的疲憊湧上心頭,不管是身體,還是心,他都想歇息一下。
她和他是那麼地契合,一語就擊中了他的內心。
他終於放開所有,也放鬆所有,靜靜地抱著她,靠在她身上,閉目不語。
隻聽見他沉沉的呼吸聲。
蘇瓷把楊延宗放在她大腿上枕著,他睜眼看了她一下,側身摟住她的腰。
她笑了下,也伸手抱著他。
楊延宗心裡舒服了很多,他閉上眼睛,陷入沉眠。
他很快失去了意識,甚至連什麼時候天黑都是不知道的,醒來的時候,隻聽見頭頂熟悉嗓音在輕哼地怪誕又不知名的歌謠,好像在唱星星的,她自娛自樂著,又一邊伸手給他時不時趕走蚊子,好教他繼續安睡,夜風有點涼,但他不冷,他身上還披著她的薄披風。
他睜開眼睛,才發現夜很深了,漫天的星鬥映著銀河,她抬臉看著,唇畔的笑意快樂又溫馨。
她看得太快樂,以至於他也靜悄悄盯著那個叫什麼“天琴座”的星座看了一會兒。
他醒了,但他卻有點舍不得弄出動靜來。
在這個寧靜的盛夏夜晚,他的好友為了妻兒背叛了她,但在他滿心疲憊悲涼的時候,有人懂他,安慰他,拍撫他,讓他得以休憩。
休息一下,也不是什麼丟人的事。
休息一下,是為了走更好的路。
再強的人,也是需要休息的!
他腦海裡浮現她說過的那些古怪但好像很有道理的論調,於是在這一刻,他終於遵從了自己的心,依靠在她的身畔,什麼都不想,什麼都不說,放任自己,沉浸進去,獲得一刻的安寧恬靜。
星河燦爛,夜風刷刷,兩人一坐一躺,靜靜地渡過了後半夜。
直至天色漸漸亮,天際一輪紅日慢慢掙脫地平線,在它一躍而起那一刻,金紅色的朝陽灑遍大地。
草木沾上露水,好像更綠了,坡下的一條小溪流水潺潺,水聲好像更加叮咚清脆。
蘇瓷終於發現楊延宗醒了,他一動,她就察覺了,她笑道:“你醒啦?”她一動,齜牙咧嘴,帶著點撒嬌的抱怨,“你把我腿都枕麻了啊!”
蘇瓷揉揉腿,卻發現楊延宗盯著她看,昨夜她順手給他解了發冠好睡得舒服些,他黑發是披散的,那雙黝黑的眼眸盯著她的時候,好像比以前更加深邃了。
“我替你揉揉。”
他大力替她揉開氣血,左手卻緊緊箍著她,休憩一夜,他原地滿血複活,有些東西卻更加入心了幾分。
想和她合二為一的念頭是來得那麼的凶猛,如大潮浪汐,一發不可收拾。這裡不是軍營內,他便裝出行,毫無顧忌,兩人席天幕地,蘇瓷驚呼聲漸漸變成短促的呼吸聲,她有點擔心阿照他們,推了兩把嘟囔兩句。
楊延宗摟著她,兩人壓過帶著露水的小花野草,一骨碌滾到花叢,滾落到坡下的小溪邊。
在山中晚櫻的紛紛揚揚之下,在染上金紅陽光的淙淙溪水裡,楊延宗緊緊掐住她的下巴,將她的悶哼吞進嘴裡。
嘩嘩的流水,吹皺攪亂,小魚兒被驚嚇一哄而散,水麵的漣漪,卻久久不散。
隻有風吹過,帶來一種彆樣的香甜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