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漣漪平息,蘇瓷懶懶的,連一個手指頭都不愛動了。
楊延宗就著溪水替二人打理妥當,親了她眉心一下,“睡會吧,咱們該回去了。”
他抄起草地上的薄披風,撣去塵屑將懷中人裹住,將她抱起,他縱身一躍上坡,兩指並攏呼哨一聲,不知跑了去哪裡的兩匹膘馬一前一後跑過來,他翻身躍上,帶著蘇瓷一起回去。
休憩一夜,楊延宗徹底恢複,神采奕奕神色穩肅,披風獵獵,帶來黃塵和草原的氣息。
是該回去了,風起了。
而楊延宗和蘇瓷說的“咱們該回去了”,卻並不是指回營,而是說差不多該回陽都了。
大戲將興,一切就緒,風起了。
而北疆這邊,內瘤已除,疫情又平,內憂悉數儘去,而北戎屢戰不下士氣大降,剩下的問題就不大了,徐老將軍陳群大將等人完全足以應對,他這個“軍事顧問”,也該退場了。
楊延宗回營後,將蘇瓷放回房中繼續睡,他則當天直接去給徐老將軍請辭,他之後還有季元昊等好幾個人。
徐老將軍老了很多,眼尾皺紋像刀劃一樣深刻,北戎並沒有讓他懼怕,瘧疾也打不垮他,可這位征戰沙場一生的老將最後還是被親外甥打擊到了,黃正茂自焚疑通敵的消息今天一大早他就收到了。
徐老將軍什麼也沒問,沉默半晌,最後輕歎一口氣,他是猜到楊延宗因何返都的,搖了搖頭,都給批了。
“回去吧,都回吧。”
唉,隻希望國朝的震動不要過分大才好。
將軍沙場征戰能保家衛國,卻永遠控製不住政局的動蕩。
……
黃正茂自焚事件已經在發酵,隨即將引爆,而消息靈通的人士,經已第一時間獲悉。
裘遠鳴在當天就折返了六王行轅。
連續打馬,舟車勞頓,但他調整過後,佯裝出一副精神不錯鬆了一口氣的樣子,撩袍跪地,“屬下不辱王爺之命。”
“好!”
六王大悅,甚至俯身扶了一把裘遠鳴,溫和道:“你放心,本王承諾你的事情必會兌現。”
裘遠鳴強撐一抹澀然又激動的微笑,“謝王爺不罪之恩!”
他叩了三個頭,之後起身退出。
身後是躊躇滿誌眉目飛揚的六王,由親兵扶著蹣跚坐回大書案之後,還說著些什麼,語速很快,可從中窺出主人的心情。
這一整個六王行轅護軍仆從來往行走,六王也正收拾東西準備回陽都,等待好戲開幕。
人流來往如梭,人人神色輕快自然,並未曾察覺此刻籠罩在六王府頭上的是什麼。
回到暫居的小院,裘遠鳴強撐的表情有些撐不住了,笑容斂了,沉默下來。
他隔壁不遠是季鄴的大院,季鄴仍然沒有自由,但對方院子來往人員卻不少,沒有人敢怠慢他,六王身體已經不大好了,在這種情況下,哪怕季鄴過於狠毒,他對他的態度也不由自主漸漸鬆下來了。
季鄴想來也明白過來了,心頭大石一放,兩個院子距離不遠也不近,但裘遠鳴這邊卻依然能聽見那邊的喧嘩走動。
裘遠鳴諷刺一笑,秋後的螞蚱,也就蹦躂這麼一會了。
他心裡快意,裘遠鳴暴露時季鄴還跟在六王身邊,將他妻兒下獄以鉗製迫使正是這季鄴第一個提的主意。
遠遠喧囂,小院死一般的沉寂,裘遠鳴快意過後,慢慢收斂的嘴角,重新變得沉默。
許久,他拉開抽屜,取出一個泥人,黑暗中他躺在床上慢慢摸索,淚不自禁淌了下來。
曾幾何時,他們說過要當一輩子的好兄弟呢。
人為什麼要長大。
再也回不去了。
……
一行快馬自皋邊而出,沿著馳道奔馳在起伏的原野上,至傍晚路程過半,一陣悶雷滾動,烏雲自東邊滾滾而來。
蘇瓷勒馬,與楊延宗一起回頭望去,楊延宗道:“該起風了。”
呼嘯一陣風來,飛沙走石!
楊延宗抬手,用披風給她擋住狂風大作的塵土,輕聲說:“可惜了,不能陪你過七夕了。”
他十分遺憾,七夕據說是一個很適合年輕男女過的節日,他也準備了好些時候,隻可惜,最後七夕他大概不能陪她過了。
蘇瓷撲哧一笑,睨了他一眼:“沒關係啊,反正後麵還有呢。”
節日可多了去了,就怕你到時嫌多好不好?後世男人們一般都是抱怨各類節日紀念日沒完沒了讓人頭禿的,套套楊延宗,她十分可樂。
楊延宗不知道她樂什麼,但他轉念一想:“也是。”
他也笑了。
劈裡啪啦的雨點下來了,蘇瓷驚呼一聲,楊延宗道:“走,我們先去避避雨!”
一行人快速往最近的茶棚疾馳過去。
一聲驚雷,嘩啦啦暴雨滂沱,這場夏日雷雨來得又驟又急,黑壓壓的仿佛覆蓋整個天地,就正如緊接下來的朝中局勢一樣!
……
楊延宗是在六月的最後一天回到陽都的,他將蘇瓷送回他在陽都的府邸,隨即撥轉馬頭,直奔六王府。
他速度不快,來得不遲也不早,抵達的那一刻,正值黃正茂事件剛剛引爆三大王府的關鍵時刻。
消息一經傳回,證據當朝驗證,有些年紀大些的六王黨羽當場隻覺天旋地轉,隻看見寶座上皇帝嘴巴一張一翕,聲音聽不見,人當朝暈厥了。
猶如一瓢冷水潑進滾起的油鍋,當場就沸騰起來了!
消息不等退朝,就以最快的速度傳至六王耳中,當場,腦內嗡嗡,六王不可置信:“胡說八道!誰,誰敢胡亂造次散布流言?!”
怎麼可能?!
不可能的!!
楊延宗踏進六王府的時候,沒有人阻攔他,畢竟六王要鏟除他的事很機密,除了他本人以及幾個貼身心腹和兒子,誰也不知道。
現在整個六王府亂成一鍋粥,護衛麵露驚懼,侍女六神無主,驚慌奔走,不斷有後院的人奔出來詢問真假,卻被護衛強自鎮定打回去了。
這一次,楊延宗居然不需要通傳,就直入到了六王起居的前院正居。
房先生眉心緊鎖,正在廊下來回走動,一見楊延宗大喜過望:“慎行,你回來了!”
“唉,唉……”房先生也不知怎麼說了,老皇帝準備多時處心積慮,被一擊正著的話,根本毫無漏洞啊!這回六王府隻怕難扛得住了!
楊延宗拍了拍房先生的肩膀,沉聲:“未必,這麼多大風大浪都過來了,六王府未必會就此傾頹。”
他要的,並不是六王黨垮散,而是解決六王父子而已。
楊延宗說:“我先進去看看王爺。”
六王乍聞噩耗,腦後一熱,直接暈厥過去,府醫飛奔前來趕緊施救,據說是卒中之症,也就是中風,勉強救醒,但接下來可萬萬不能再動氣啊!
可這個當口,六王怎麼可能不動氣呢?
尤其,最讓他驚怒交加的人物出現了。
但此刻府醫和房先生都不知道,房先生點點頭:“去吧,王爺剛醒,但不能動氣,唉……”
楊延宗抬腳跨入房內,房內有些暗,一陣非常刺鼻的熏艾味道,刺鼻得讓人有點想流眼淚,藥還沒來得及熬過來,六王才剛剛被金針刺醒,此刻隻感覺左半邊身體麻的厲害,手抑製不住發抖,他哆嗦著正要說話,忽覺眼前一暗,有個陰影籠罩著門檻前的光亮,他費力抬頭一眼,一張熟悉又陌生的英俊麵龐映入眼簾。
是楊延宗。
楊延宗唇角微微帶著一絲若有似無的笑,因著事發突然,六王什麼都沒來得交代,他就這麼堂而皇之走進六王府,甚至踏進他的寢室,六王躺在床上,而他站著,甚至隱隱有幾分居高臨下的之態。
“啊——”
六王被刺激得,當場大怒,驀卻腦後再度一熱,他突兀眼前一陣泛金的暈眩,耳邊府醫似遠似近的驚呼:“王爺,您彆焦急,有話慢慢說啊……”
楊延宗一個大步上前,扶住六王:“王爺,王爺……”
六王有一個貼身心腹在身邊,可此人猶豫了一下,六王要除楊延宗他是知道的,但現在楊延宗沒除掉,他也不知六王什麼打算,是繼續和楊延宗虛與委蛇以圖後續,還是什麼的……
然而就是這麼一瞬遲疑,就給了楊延宗可趁之機。
楊延宗記得蘇瓷閒聊時曾經和他說過,所謂卒中,其實是顱內血管疾病,或上不通血或血管突然破裂,頭為百竅之首,這是非常嚴重的一件事情,輕則後患,重則輕易能沒命。
楊延宗眼瞼動了動了,恰好他是個精通武學之人,非常熟知人體關竅穴位。
他上前一扶六王,在其風池穴一按,飛速移開,六王當即感到半邊身體一麻,同時楊延宗垂首對六王道:“王爺,你且安心休養,七公子和府裡我等定會照看住的。”
而在六王的視線角度,卻見他的口型微微一動,分明是“王爺你且安心去吧,七公子和府裡我等定會照看住的。”
楊延宗一瞬不瞬盯著六王,表情焦慮,眼波卻紋絲不動,仿佛在看笑話。
這等挑釁,六王當場氣得一佛升天二佛出世,府醫的施針根本不管用,他隻覺渾身一陣氣血上湧,渾身哆嗦,六王手動了動,目眥儘裂:“你,你……”你個叛徒,狗賊,去死!
可惜,後麵的話,六王這輩子是注定沒法說出口的了,他渾身劇烈戰抖,才睜了睜眼睛,府醫驚呼:“王爺,王爺……”您得平心靜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