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延宗將裁下的那張小紙片遞給阿照,命人立即送給季元昊,旋即穿暗道出府,無聲出陽都,快馬直奔昌邑。
楊延宗的信送到的時候,季元昊正在府內大發雷霆。
任氏這邊,季元昊最後還是知道了。
季子穆說的。
兒子心疼母親,任氏不敢在房內擦藥揉膝蓋,怕被季元昊嗅到藥味察覺不對,於是轉移到大兒子屋裡,這個小少年看母親膝蓋眼圈就紅了,幾次要告訴父親,都被任氏強行拉住,最後實在是忍不住了,“為什麼不能告訴他?!”
母親吃苦,哪怕暫時沒有辦法,難道就不應該讓父親知悉嗎?!
他掙脫母親的手,掉頭衝出房間,一路狂奔直衝外書房,驚動了正與心腹議事的季元昊,季元昊皺眉看一眼莽撞的兒子,“什麼事?”
季子穆對父親有些怯,但還是挺挺胸膛鼓足勇氣道:“父親!阿娘生病了,是在宮裡跪的!”
季元昊很快來了,他明暗勞碌,許久都沒在後院歇息了,偶爾來看任氏,任氏刻意挑暗燈火又施了脂粉,並沒發現端倪,如今快步進房,任氏洗去妝容,臉色蠟黃憔悴,屋內濃重刺鼻的藥膏味道,她聽見腳步聲慌忙放下卷起的褲腿,可季元昊已經看見了。
他快步上前,卷起任氏褲腿一看,登時麵色鐵青,回頭怒:“去叫府醫來!!”
屋裡的氣氛一下子下去了,哪怕任氏刻意把情況往輕了說,可季元昊依然怒意盈胸,他恨恨一踹腳踏:“好一個坤氏!!”
“為什麼不告訴我?”
府醫來過,給察看把脈,屋裡的氣氛是陰了又喜,季承檀拉了拉季子穆的手,輕手輕腳帶著侄兒出去了,並掩上房門,季元昊在床沿坐下來,握住任氏的手,蹙眉說她。
任氏輕輕搖搖頭,如水的目光凝視著他,這個男人此刻關切的眼神和溫馨的動作,讓她一切都甘之如飴。
她輕輕把頭放在他頸側,“告訴你又如何了,不過是多個人氣憤罷了。”
“咱家是宗室,我又沒舊傷複發的借口。”
“你啊!”
季元昊輕斥了她幾句,話語中卻是道:“再有下回,斷不可這般。”
她微微翹唇,“嗯。”
她不過是小家臣之女,卑微之身,侍奉在他身邊,成為他的妻子,她已經很幸運了。
這些年看著他蹚過血淚掙紮崛起,她給不了什麼助力,隻盼著力所能及的方麵,能幫輕一點是一點。
他被困太久,她隻願他意氣風發,龍騰飛躍。
任氏閉上眼睛,偎依在他的身畔,雙手輕輕按在腹部,要說這次唯一意外的,就是這個了。
“好在孩子胎穩,不然我看你怎麼辦才好?”
季元昊拍拍她的背,微微鬆開一點,到底還是又說了句。
他堅持叫府醫,診斷過後,卻診出一個意想不到的結果來了。
任氏這回可是真的熬出頭了,她懷孕了,已經三個多月了。
任氏年少產子,有點傷身,之後多年一直都沒孕,月事也很不規律,有時一來大半月,有時幾月不來,調養過,不過效果不算理想。
加上近日諸事纏身,她本有些不適,所以都三個多月了也不知道,幸好這孩子是個堅強的,母親吃了苦受了罪,但他還是穩穩的,府醫也就開了幾貼安胎藥,說吃了鞏固一下就好了,胎很穩。
季元昊道:“你稱病臥床,就說胎氣不穩,以後宮裡彆去了。”
“嗯。”
任氏也大鬆了口氣,這個讓人驚喜的孩子,真的來得太及時了,一來就解救了母親的困境,她是又驚喜又心疼,忙點頭應了。
季元昊站起身,眉目泛冷:“你放心,坤氏得意不了多久的。”
他展開剛剛收到楊延宗的信,一小條的剪紙讓他無語了下,不過注意力很快就被內容吸引了。
任氏聞言詫異。
季元昊附耳小聲:“虔王,今在咱們手裡。”
任氏也不是外事不通的,訝異過後,一喜,連忙催促:“那你快去罷!我沒事,我會好好歇著的。”
她已經聽見親兵在廊下來回踱步的腳步聲了。
季元昊點點頭,撫了撫任氏的發頂:“好,那你好生歇息,我可能後天才回。”
他叮囑任氏幾句,又開門吩咐侍女婆子務必好生照顧,季元昊匆匆去了。
看父親帶著叔叔走了,季子穆才回到房內,他偷眼瞄任氏,任氏輕輕歎息,招手:“大郎,快來,到娘身邊來。”
他偎依到任邊坐著,任氏疼愛撫著他的臉額,“大郎是心疼娘,娘都知道。”
季子穆小小聲:“嗯。”
母子倆竊竊私語,摟在一起,最後季子穆高興道:“父親說娘是不用去宮裡了,是真的嗎?”
“是的。”
任氏拉著大兒子的手摸腹部,笑道:“大郎和二郎要有弟弟或妹妹了,高興不高興。”
季子穆就著母親的手摸了下,卻抿抿唇,有一點點不喜歡的,有著這個弟妹,娘都不能服藥了,隻能用一點外敷的,那娘還得疼好些時候。
但他對著母親期待的目光,還是露出笑臉:“嗯,高興。”
……
季元昊和楊延宗前後腳抵達昌邑溫泉莊子,快馬直奔穿過山道,四百裡路,兩人就花了小半宿和一個白日的時間就趕到了。
楊延宗剛到,還未進莊,後腳季元昊也領著季承檀並一眾心腹近衛到了。
蘇瓷披著黑色薄鬥篷,剛迎出莊門,餘光就瞥見季承檀,她:“……”
媽蛋,這家夥怎麼又來了?
但事實上,人成長起來也可以很快,季承檀到底是季元昊一母同胞的親兄弟,哪怕不及兄長出類拔萃,但基因在也沒過分平庸,等慢慢適應下來,也漸漸上了軌道。
父母死絕,就僅剩這麼一個親弟弟,毫不誇張地說,季元昊重他比親兒子還重,既然弟弟不是扶不起的阿鬥,那季元昊自然要帶在身邊好生教導栽培的,所以近段時間的要事,他帶上季承檀一點都不稀奇。
季承檀小心往這邊溜一眼,趕緊低下頭牽住馬韁,默默跟著兄長身後。
蘇瓷則一眼都不敢往那邊瞄,因為楊延宗已經大步行至她麵前來了,他正看著她呢。
兩人視線相觸,她不禁笑了下,天色早夜了,晚風中,他摸摸她的臉頰,不涼,他問:“藥膳吃了嗎?”
“吃了。你們呢,晚膳用了沒?”
“用了乾糧了。”
“乾糧啊?”蘇瓷端詳一下楊延宗臉色,發現他眼下有些青痕,人明顯疲累,他這個人一向都是精力極充沛的,這幾天怕是沒怎麼睡吧?
她小聲說:“我讓人燉了牛肉湯,等會先給你們端一碗好不好?”
楊延宗不禁笑了下,他捏捏她的臉,“好。”
三人並排往莊內行去,蘇瓷側頭吩咐兩句,又往莊子東側露出一角黑簷的小院努努嘴,“那人在那兒,咱們過去嗎?”
楊延宗瞥了一眼,卻先對她道:“你彆管了,先回去睡,等醒了再告訴你。”
走到有燈光的地方,他也細細端詳一下蘇瓷的臉色,紅潤了不少,她精氣神也好起來了,十分滿意,看來這藥膳再加溫泉調養效果是不錯的。
開方的老大夫叮囑了,這藥膳服用期間要早睡早起,不操勞不費神,效果才能達到最佳。
楊延宗就不樂意她熬夜了,進了莊子就攆她去睡,結果明早告訴她也一樣。
蘇瓷“嗯”了一聲,行,那她睡去了,季承檀在,她也挺不自在。
她顛顛兒往正院去了。
楊延宗目送她一會,蘇瓷帶著阿正一行漸行漸遠,季元昊輕咳一聲,取笑道:“楊兄好生會憐香惜玉。”
楊延宗瞥他一眼,麵無表情道:“是比妻子在宮裡跪了快一個月都不知情的略好些。”
真的哪壺不開提哪壺,季元昊臉色一黑,尚可的心情蕩然無存。
楊延宗快步往小院去了,他咬了咬牙,快步跟上。
……
楊延宗及季元昊,當晚和虔王進行了一場“友好”的磋商。
後者聽見兩道格外不同的腳步聲出現,以及守院親衛紛紛見禮的聲音,那雙冷星般的眼眸不禁垂了垂,薄唇抿緊。
任何人被半脅迫著做一些事情,都不會很樂意,哪怕對方剛剛救過自己的性命。
隻不過,楊延宗和季元昊今晚來,卻是和虔王說道理的。所謂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分析利弊,合作嘛,當然要在雙方都情願的情況下,才會更和諧順暢。
他們可不是來脅迫虔王的。
楊延宗站在門外,端詳了病榻上的虔王半晌,緩步而入,微微抱拳:“虔王殿下,許久不見。”
季元昊也笑道:“一彆多日,虔王殿下水下驚魂一遭,幸好安然無恙啊。”
親兵搬來兩張太師椅,楊延宗和季元昊坐下,虔王抿唇,沒有吭聲。
但不管楊延宗還是季元昊,兩人皆不以為忤,非暴力不合作的人他們見得太多了,虔王不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後一個。
合作嘛,給出籌碼來!虔王身上有他們想要的東西,他們給出對方想要的東西,那合作自然就成了。
仙不仙的,兩人根本就不在意,他們不相信有不食人間煙火的人,不同意,無非是利益不夠,不能打動人心。
楊延宗也不廢話:“虔王若想憑一人之力掀翻坤氏拯救陛下,隻怕是不可能吧?”
季元昊接口:“我們合作如何?”
虔王始終垂眸不語,季元昊笑道:“難道虔王就甘願看著陛下成為坤氏的傀儡?一輩子被坤氏牢牢握住掌中?”
“可憐孩兒,從小到大,倒是身不由己啊!”
這句話太戳心了,虔王眼睫一動,倏地睜開眼睛,不複平日的溫文輕愁,冷星一般的眸光直直射向眼前二人!
楊延宗淡淡道:“虔王殿下也不必把我二人當豺狼虎豹。我與仲臣的處境,想必你是清楚的,現如今,我們都有一個共同敵人罷了。”
虔王終於說話了,他冷笑一聲:“坤氏與汝二位,有何區彆?”
他就不信了,若這二人成功擊垮坤氏,會甘心當一個忠臣賢將去輔助小皇帝。不過是換了個挾天子以令諸侯的人物罷了!該狠時,隻怕眼前這兩位並不亞於坤氏吧?
飲鴆止渴,豈是良策?
再深挖,坤氏和小皇帝到底還有血緣維係,可眼前這兩位呢?
作為一個父親,他幫不了小皇帝太多,但他至少不能讓他將來處境雪上加霜!
虔王的回答,也算是意料之中的,楊延宗笑了下,也是時候祭出他們的底牌,那也就是他們本來計劃重點。
“我不妨與虔王殿下說句實話,坤氏樹大根深,又鉗製天子占據名分大義,我與仲臣即便聯手,短時間內,隻怕也難以取勝。這一點,虔王殿下不否認吧?”
虔王不語,這是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