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延宗確實有些身心疲憊。
快馬一天趕回陽都,穿過暗道回府,他先去壽安堂看了看受傷的顏氏。
顏氏傷得可不輕。她近日病好了些,沒再整天昏昏沉沉,想起許久沒音訊的顏姨娘,有些擔心,先是寫了信寄出去,陸續好幾封,可那邊始終沒回音,她便再也按捺不住了,要命人套車去看看。
蘇蓉哪敢讓她去啊!楊延宗吩咐過讓顏氏靜養,言下之意就是升平鄉莊子那邊就勿擾了,顏氏之前那幾封信其實都被扣住了,仆役都沒敢外送,悄悄回來請示了蘇蓉,蘇蓉讓送往外書房去了。
吵著吵著,這事不知怎地就爆出來了,當時那叫一個混亂,顏氏恨不得撕了蘇蓉這個小娘皮,連她都敢糊弄她來了?!
蘇蓉被扇了一記耳光,撲倒在地,當場動了胎氣,唬得滿院仆婦要死,趕緊去拉顏氏,扭動拉扯的一片混亂間,不知是哪個力道不對還是顏氏自己沒站穩,反正顏氏被絆了一下,一頭磕在廊下花壇的尖角上,額頭當場血流如注。
反正就是亂七八糟,人仰馬翻,楊延宗在接信前往昌邑莊子之前,剛在顏氏床前守了一個白日,可積攢下來的緊急外務並沒因此減少,他又緊著連夜處理,白天出門,晚上再繼續通宵達旦。
他這些日子,可以說是蠟燭兩頭燒,疲憊的也不僅僅是身體。
到今日,壽安堂屋裡還彌漫著淡淡的血腥味,混雜著藥膏和金創藥的辛澀涼苦的味道。
楊延宗撩簾進來,守在床邊的馮婆子和丫鬟慌忙站起身見禮,楊延宗微一點頭。
顏氏睡著,額頭被裹著一圈的白麻布,邊緣還帶著點點乾涸的血跡,麵色慘白躺著,楊延宗坐下來,捏了下母親的脈門,半晌才鬆手。
但深陷在軟枕顏氏大約是因為傷痛,睡得並不安穩,楊延宗一碰她,她頭微微動了動,喃喃:“……我都傷成這樣了,你爹也沒來看我一眼,……”
但她昏沉沉的,連眼睛也沒有睜開。
楊延宗心一酸,眼前老態畢現的母親,不知何時,白發已爬上顏氏兩鬢,在不經不覺之間,她眼角也有了細紋,尤其是此刻傷痛,臉上皺紋看起來格外的深刻蒼老。
他吸了口氣,側頭吩咐:“等老爺身體好些了,就請他過來一趟吧,就說我說的。”
他陪伴了母親小半個時辰,才起身回書房。
楊延宗回外書房,又馬不停蹄地忙碌起來了,他匆匆處理好這兩天與坤氏拉鋸引發的要務,又出去與季元昊商量了接下來的細節部署,回來已經長夜過儘,天色隱隱發白了。
楊延宗覺得頭有些重,從暗道出來到進書房坐下這點路程,他伸手揉按太陽穴兩次,阿照不由有些擔心:“主子,要不您先歇歇罷?”
楊延宗按了半晌額角,看了眼滴漏,點了點頭。
他隨便墊了兩口東西,躺下睡了一覺,這一覺睡得不長,畢竟他現在的時間太寶貴了,小半個時辰就醒了,醒來後,卻發現起了燒。
低燒,頭昏沉沉的,阿照趕緊叫人煎了藥,很燙,但楊延宗還是接過一口悶了。
阿照在邊上勸:“主子,不如您多歇半晌,朝會我叫人……”
楊延宗搖搖頭,他如今官階極高,不過由於更偏屬掌兵武將係列,常朝不用參加,但每旬一次的大朝卻需要列位,他和坤氏正暗流洶湧,他並不能給對方窺弱和借題發揮的借口。
而且更重要的是,接下來是部署和對付坤氏的至關重要時期,坤氏數百年盛權今又挾天子之權,對付起來並不容易,而楊延宗要一擊即中,否則,他和季元昊不會輕易再有第二次機會。
太多太多事需要楊延宗親控親為,他連生病的時間都沒有。
楊延宗閉目緩了片刻,撐著坐起,起身梳洗穿衣,用冷水搓了幾把臉,他的意誌力讓他出門的時候看起來又恢複了平日那個冷漠淩厲的模樣。
大朝一番刀光劍影之後,楊延宗和季元昊隨即開始著手調查虔王給的線人,包括那個叫紅姑的小皇帝貼身近人,以及小坤氏。
按虔王給予的線索,再結合他們本身的脈絡,楊延宗季元昊得先把情況全麵調查一遍,握在手裡。
他們不動則已,一動,這事態影響必須最大化!
……
在抽絲剝繭密鑼緊鼓的調查和部署之後,一封信箋悄然送到了小坤氏王妃的手中。
這是虔王寫予小坤氏的親筆信,署名和日期卻不是溫泉莊子,而是虔王在墜江的前一天。
“……這些時日,我總覺身邊有些異處,隻恐當初多次爭執埋下隱患,若我不能平安歸來,此信將發回陽都,珍之慎之,請務必護住我們的孩兒,……”
小坤氏接到這封信,簡直要瘋了!
虔王娶小坤氏非本人意願,可小坤氏當初嫁虔王,卻是夢想成真滿心歡喜的!
虔王本人潔身自好,屋裡除了前王妃給安排下來的幾個通房以外,並不喜愛拈花惹草,他清冷,高雅,很有風度又待人溫和,等把那幾個礙眼的通房打發了以後,這婚後的生活小坤氏簡直滿意得不得了。
她對虔王也極愛慕極滿意,可從沒打算守寡的。
可誰料就在生活步步高升,親生兒子一夕晉為天子帝皇,她成了皇帝親娘的騰飛當口,虔王竟突然出事沒了!
坤太後安慰她,但言語中透露這麼久都沒消息,人怕是回不來了,小坤氏簡直崩潰了,哭了好些天,又求著父親哥哥堂哥和坤太後發散人手去找。
可誰料就在這個時候,她突然接到了虔王出事前的遺信!
小坤氏簡直不可置信,她震驚,她憤怒,繼而一腔忿慨,一發不可收拾!!
好啊,原來你們都是把我當傻子是吧?!
你們大房也欺人太甚了!!!
坤氏嫡房,有兩房,一房是坤國舅和坤皇後兄妹,不過兄妹二人父親早逝,是由親叔叔教養長大的。
另一房自然就是坤泰小坤氏,還有他們的父親,即坤國舅坤皇後的親叔父坤信。
坤信目前是坤氏族長,在坤氏內影響力可不小的,一旦成功分化,坤國舅坤皇後絕對頭禿。
虔王很了解小坤氏,因為小坤氏曾在家裡嘀咕過,若不是堂兄堂姐年長他們兄妹很多,隻怕如今的國舅和當家人是誰也不好說。
畢竟,大房兄妹是由她的父親坤信養育成人的。
很多時候這種大家族啊,早逝影響很大,不知不覺就這麼兩房權力交替也不是件什麼稀奇事兒。
小坤氏身上流淌的坤氏血脈,她性格上某種程度也很具備坤氏的特點,自傲跋扈,野心勃勃!
小坤氏非常自豪於自己的皇帝兒子,並且,在她心裡,她並不是不能取她堂姐而代之的。
虔王的這封信,可以說徹底引爆了這一點!
小坤氏真的憤怒極了!她父親教養那兄妹兩人成長成人,將大房權柄全部交還,她兄妹尊對方為兄姐數十年如一日,他們就是這樣對待她的?!
小坤氏當天就套車回了娘家,拉著她的哥哥坤泰哭訴,坤泰接過虔王遺信一看,臉色也極難看。
兄妹倆立即去找了父親。
兩人的父親坤信早年受過戰傷,中年隱退了,但在朝中名望卻不低的,加了國公爵,授太師銜,近年來侄兒侄女已能引領家族,他漸漸鬆手不加乾涉了,在家專心調養舊傷。
坤泰和小坤氏也輕易不敢打擾父親。
可這次,真的不行了,大房真的欺人太甚了!小坤氏跪在父親膝下,嗚嗚痛哭:“爹,爹,他們怎麼就能這樣呢?我當他們是兄長姐姐,他們當我是妹妹了嗎?他們這是把我們二房置於何地啊?!”
現在又不是什麼關鍵關頭,虔王又不是非死不可!一家人有什麼不能坐下來好好說的,這甚至連說都沒給他們說一聲啊!
坤泰也擰眉:“爹,再如何,也得先知會咱們一句吧。”
二房竟然在完全不知情的情況下,坤國舅和坤太後就動手殺了他妹妹的夫婿,這,這,他們眼裡還有二房的存在嗎?!
二房孩子也不多,坤信受傷養元,僅讓正妻給他生了一兒一女。
這是他唯二的兩個孩子,小坤氏雖是女孩,卻是極得坤信重視疼愛的。
坤信看過虔王的信,又招手叫了心腹來問了幾句太傅事件相關的,臉色陰下來了。
半晌,他吩咐:“把坤稷給我叫回來。”
坤稷,即坤國舅,坤信平日喚他,總是叫稷兒的,這還是第一次連名帶姓!
小坤氏這才滿意,恨恨一抹眼淚,被兄長扶起來。
……
楊延宗和季元昊的時機選得恰到好處,在坤氏隱隱占據上風的當口,悄然給予對方非常沉重的一擊!
虔王這封遺信非常給力,坤信即便隱退休養,但不代表他把所有東西都交給侄子的,他在坤氏耳目靈通,他幾乎是不廢多少力氣,當天就還原了虔王和坤太後兄妹的一係列矛盾和激烈爭執。
嗯,在這裡還有一點,小皇帝是坤信的親外孫。怎麼說呢,雖然在坤氏與皇家利益中他最後肯定會站到坤氏,但他的立場和心態難免又會微妙很多。
鉗製小皇帝,殺虔王,卻將二房摒棄在外,他這都還沒死呢!
當天坤國舅肯定是解釋不來的,到最後坤信勃然大怒可以預見,坤氏兩房瞬間劍拔弩張,甚至連坤太後都微服出宮了好幾次,可惜收效甚微。
然就在坤國舅坤太後後牆起火焦頭爛額之際,楊延宗和季元昊的人幾番確認後,抓住這個機會,悄悄讓他們宮裡的眼線聯係上了紅姑。
紅姑是坤氏的人,是小坤氏給兒子的奶母,坤太後顧忌堂妹這是她極少數沒有設法換掉的小皇帝貼身人,虔王可是廢了很大的功夫,才最終成功拿下她的。
於是,這天小皇帝在午睡的時候,他收到了一封信。
小皇帝瘦了很多,也憔悴了很多,父親落水下落不明,小孩焦灼難安,一天追問多次,可惜這麼長時間下來,都沒有丁點結果。
就在他又一次向乳母尋求慰藉的時候,“姑姑,你說父王會回來嗎?”
往昔,紅姑總是目露幾分憂慮,但溫柔撫摸他的額發,告訴他:“會的,肯定會的!”
“陛下乖乖睡了吧,你得歇好了,不然虔王殿下回來,見你這個模樣兒,就該心疼得緊了。”
可今日,紅姑卻從懷裡取出一封信,悄悄塞進小皇帝的被窩。
小皇帝心一跳,趕緊伸手捂住,他之後躲在被窩裡,看完了這封父親的親筆信函。
虔王在寫給小兒子的這封長長的信裡,是有夾帶私貨的,比方隱晦叮囑,要留心觀察,勿輕信那邊,還有重點是徐老將軍,最後才提了楊延宗和季元昊。
小皇帝心跳如擂鼓,紅姑趁著給他穿衣把手伸進被窩,他雖不舍,但還是立馬把那封信連封皮塞進紅姑張開的手裡,讓紅姑給處理掉。
這是他父親親筆,虔王曾扶著他的小手,教他寫過無數次字,更從小到大給他寫了無數封字帖,虔王字跡瀟灑飄逸,極好辨認。
更重要的是,上麵有他和父親私下約定過的小暗號。
當夜,小皇帝躺在被窩裡,憶及信箋上明顯軟弱無力卻諄諄叮嚀之意尤未儘的字跡,咬著牙關落了淚。
他按捺住滿心焦灼,等了一天,小皇帝還小,神色掩藏未必毫無紕漏,不過坤太後近日分神關注宮外家中的事,小皇帝這邊難免有所鬆懈。
小皇帝又等了一天,這天,坤太後又急急忙忙出宮去了,小皇帝終於在紅姑的配合下,找到了一個和楊延宗他們見麵的機會。
是楊延宗親自來的。
小皇帝一身小太監便裝,盯著同樣一身禁軍服飾的楊延宗一眼,咽了咽,撐起小胸膛:“你會幫助朕除去坤氏嗎?!”
楊延宗搖了搖頭:“臣暫時還不能,但臣能輔助陛下,抗衡坤氏,讓陛下擺脫為坤氏牢牢鉗製之困局。”
“此舉,還需請徐老將軍出山。”
“若成,虔王殿下不日將能還朝,與陛下父子團聚。”
楊延宗俯身,語氣平靜,卻含一絲絲的誘惑:“一切都已安排妥當,端看陛下敢不敢為之?!”
在他和季元昊的計劃裡,可沒有讓小皇帝躲在後麵的道理,不管人大人小,想要得到回報,就必須有所付出不是?
小皇帝呼吸有些急促,他很快和楊延宗分開了,悄悄回到上陽宮午睡的暖閣,他閉目躺了許久,也想了很久,最後死死捏住拳頭!
……
翌日,逢十,大朝。
靜鞭響,十六抬的九龍禦輅並金紅鳳輦聯袂而至,坤太後牽著小皇帝的手,一步步邁上九層玉階,在髹金九龍大椅和側邊稍小的赤金鳳椅就座。
“眾卿平身!”
照例是小皇帝叫起山呼跪迎的滿朝文武之後,坤國舅旋即粉墨登場,與坤太後共同主持大朝。
小皇帝還太小的,還未曾親政,不管大朝小朝,平時一般都是居中靜聽,旨意一律由坤太後代小皇帝擬定下頒。
大家也習慣了小皇帝吉祥物一樣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