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文凱最後是在津水上和楊延宗見麵的。
不管是新帝季子穆,抑或他麾下的大小武將,還是滿朝重臣,都不許他隻身深入敵營。
最後這地點定在兩軍勢力交界點的津水河中央,徐文凱親筆寫了一封約見信,楊延宗同意了。
這是春末的最後一天,天有些陰,細雨霏霏,津水河上霧蒙蒙一片。巳時,對岸水草豐美的支流岔口駛出一條兩層的紅漆樓船,緩緩而來,一直駛到河中央,打橫停下。
徐文凱邁開大步,身後的兩名親衛緊隨其後,跟著他跳上了小舟。
至於岸上的其餘戰將及親兵攻箭手等等,人人麵露緊張之色,弓弦立即拉緊了,慎防敵軍有詐。
今日這場會麵,兩邊沿岸都布置了一排排弓箭手對準河對岸,津水很寬闊,箭矢射程是達不到對岸的,但河中央可以。
也難怪大慶這邊緊張,畢竟船是楊延宗的。
隻是作為當事人的徐文凱,卻此沒有絲毫怯懼。他戎馬半生,無數次風裡來雨來去對陣北戎,隻身犯險這並不是第一次,他不在意冒險,隻要有值得犯險的價值,他一貫是毫不猶豫就上了。
此刻占據徐文凱心緒的,反而是即將到來這場見麵的內容和結果。
小舟破水,不疾不徐駛向紅船,遠遠看著,徐文凱跳上了甲板,那兩名親兵卻被留在小舟上,雖明知這是約定好的,但大慶這邊的岸上還是一下子就繃緊了。
弓弦拉得“咯咯”響,親兵們手心都出了汗。
隻不過其實,船上的氛圍並沒有他們想象中那麼劍拔弩張。
楊延宗和徐文凱是故人,曾經熟悉相交,現在也不陌生,楊延宗連陣俘的徐六郎都沒殺,他更不會設計殺徐文凱。
兩軍交戰不斬來使,既然徐文凱光明正大約見,那他也磊落應約。
偌大的紅船上,楊延宗端坐在書房的楠木大案之後,與甲板隔了一個正廳兩層帷帳,徐文凱抿緊唇,跟著引路的阿康一低頭繞過帷帳進了正廳,再進了書房。
書房內,長明燭點亮,楊延宗背後是一排巨大的檻窗,夏紗透薄,他身後一片敞亮天光,麵目卻不昏暗,同樣明亮的燭光照在他的麵龐上,山根高立,眉目英挺,他微微一笑:“孟淵,許久不見了。”
兩人一坐一立,皆是一身戰鎧重甲,徐文凱同樣乾淨整潔,隻不過對比起楊延宗的昂揚輕爽來說,徐文凱身上帶著一種揮之不去的硝煙氣息。
徐文凱冷哼一聲,楊延宗成了亂臣賊子,他自然看對方哪哪都不順眼的。
不過楊延宗並不冷硬的態度,倒讓他心裡稍稍鬆了一口氣。
他是很希望楊延宗沒變的。
隻不過,徐文凱才剛坐下,就立馬高興不起來了。
他一掀甲胄下擺,直接在楊延宗書案對麵的太師椅坐下來,誰知眼睛一瞥,就發現乾乾淨淨的案麵正擺著一封加印帛書。
——這明顯是給他看的。
徐文凱定睛一看,登時火冒三丈,這不是彆的,正是季子穆先前簽章的那封賜地詔書。
徐文凱一瞬血氣上湧臉色漲紅,頃刻又發黑,他不笨,哪怕楊延宗什麼都沒說,他立馬就猜出了幾成了,簡直是氣得登時眼前發黑。
他臉陣紅陣黑,半晌,把這玩意往那邊一推:“你給我看這個做什麼?我無權做主!!”
給你看,當然是證明東西的真實性了。
季子穆現在都登基了啊,也該合法化一下了,就算大慶不承認,有這玩意也不妨礙各執一詞了。
季子穆是靈前即位了,但還沒舉行登基大典,不過楊延宗也不怕他被人再掀下去了,反正朝廷想收複失地就必須靠武力,季子穆再如何也比季子禮季子瑛合適,徐文凱惱怒過後,也隻能咬牙繼續堅持他。
“少廢話!”
徐文凱罵道:“我今日來,不是要和你說這些的。”
楊延宗挑眉:“願聞其詳。”
正題來了,後者臉色一肅,徐文凱聲音也沉了下來,書房內氣氛立時一變。
“北戎犯邊,你該接到消息了吧?”
這北戎,也是不懷好意的,四路分兵,直奔北疆和東北,卻沒有碰過西北一分一毫,這是擺明欲和楊延宗前後夾擊了。
徐文凱神色凝肅,聲音沉沉:“北疆軍情告急,急需增兵,而江南季霖蠢蠢欲動,那邊的兵馬並不能動。”
大慶是絕對經不起三麵開戰的,這季霖此刻必須震懾按住了。
徐文凱閉了閉眼睛,睜開:“我知道,你擅兵,一旦北岸駐軍抽掉,對於你來說是個大好機會。”
“可你倘若不肯休戰,北岸大營最多隻能抽調十萬精兵。”
對於大慶朝廷而言,兩邊都是敵人,這等危機,他們是絕對不能陷入腹背受敵的局麵的。
可十萬兵力壓上北疆,是有些不夠的,十五萬已經是至少的增援了。
“這些,想必不用我說,你也是一清二楚的。”
徐文凱定定看著楊延宗:“這趟,陛下及文武臣將本大力阻止我來的,但我還是堅持來了。”
“你曾駐邊抗戎多年,你應當知道,關外的漢民,過的是什麼的日子。”
“一旦國門被叩開,百姓塗炭,漢室江山不再,家國支離破碎。”
和他們現在的內戰是不一樣的,他們現在內戰說到底,都是兵士的戰,雙方都默契沒有碰過老百姓。
而且說到底,也是一個鍋裡的東西,大慶季氏是漢人,徐文凱及滿朝文武是漢人,楊延宗也是漢人。
這和被外虜破關是不一樣的,曆史上但凡外寇成功破關占據河山,對於中原漢民來說絕對是一場覆頂的災難。
“我不求你共同出兵北上抗敵,”在目前情況而言,這是不可能實施的,徐文凱道,“我隻求你看在關外的外寇和關內的百姓的份上,就此罷休,停戰退兵!”
這場談話,並沒持續太久,該說的都說了,多說也沒用。
最後離開之前,徐文凱從懷裡取出一封書信,放在書案上,轉身快步離去。
……
風起雲動,吹散陰雲,天光更亮了,大書案旁的長明燭火被微風吹動,不斷閃爍著。
楊延宗盯了那封書信半晌,伸手取過來。
——這封信箋的上字跡很熟悉,信封邊緣也起了毛邊,顯然是被保存者經常摩挲以懷緬的,不過卻沒有打開過蠟封和火漆,上麵鐵劃陰鉤四個大字“楊慎行,啟”,筆鋒有些久病的虛弱無力,但風骨猶存。
這是徐老將軍臨終前寫給日後的楊延宗的一封信,留給徐文凱暫保存的。
——徐老將軍臨終推季元昊上位已是思無可思,但他始終仍憂慮將來的局麵最終還是會走向自己最擔心的那個方向。
臨終前難以瞑目,他最終寫下這封信,交給徐文凱保存。
楊延宗打開信,信也是徐老將軍親筆,但出乎他意料的卻是,沒再有半句忠君忠國之言。
——信上,從昔年第一次見少年的楊延宗回憶起,徐老將軍當年是極其欣賞楊延宗的,楊延宗也在那次西、北合軍抗寇有著極出色極一鳴驚人的表現,徐老將軍細細追憶了當年那場戰役,從開始、轉折,到最後,種種細節,之後是楊延宗這麼些年他知道的戰功,以及,他本人這麼多年與北戎交戰對對方待漢民虐殺的痛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