娓娓道來,末了,他隻最後對楊延宗說了一句,“炎黃伊始,興敗更替,王朝鼎立,延續至今。秦皇漢武不得萬萬年,季氏想來亦然。餘隻盼卿勿忘‘不教胡馬度陰山’之誌,我漢民泱泱大好河山,斷斷不可失於北戎之鐵蹄,否則百姓凋零,生靈塗炭,血染山河矣,……”
徐老將軍非但沒有將自己的觀念強加於楊延宗頭上,他反而十分豁達,王朝興敗更替,當年季氏也是這樣得到天下的,楊延宗若真走上這一步,他沒話可說,隻盼他謹記,不管怎麼打,毋忘不教外寇入關。
這位老人,一生都這麼讓人敬佩。
楊延宗輕歎一聲,將這封信疊好重新裝了起來,放回抽屜裡。
他坐了片刻,直接起身,召來李盛恩蔣清平楊延貞蔡英華等武將文官,把季子穆的那紙詔書彈過去,“照這個,還有我們腳下這半個江陵,以津水為界,讓朝廷派人過來,十年之內他們不得主動出兵!”
“去吧。”
“是!”
李盛恩等人接過詔書,齊齊跪地應是。
其實北戎犯邊的消息他們也接到了,大家都挺糾結的,北戎打什麼主意一目了然,不戰吧,吃虧了;戰吧,心裡又過不去。
現在得了楊延宗明確指示,大家對視一眼,心裡卻不約而同都一鬆。
李盛恩等仰首齊聲:“主子高義!!”
聲音都挺大的,大家情緒都有些激動,顯然雖遺憾,但也是挺願意的。
楊延宗沒好氣:“行了,回去罷。”
“是!”
大家撓頭的撓頭,聳肩的聳肩,都露出了笑臉。
……
舟行破水,回到津南大營,等屏退了諸將,獨剩下他和蘇瓷的時候,楊延宗才說。
“我到底是個漢人。”
他如此說道。
抗戎了十幾年,有些東西,是刻在骨子裡的。
除此之外,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也就兩人獨處,在麵對蘇瓷的時候,楊延宗才吐露了自己真實的全部想法。
他長吐一口氣,“大慶到底氣數未儘。”
“若要繼續強攻,我或許能下半壁江山,但傷亡必定極大。”
大得遠超此刻預料,他身後這些跟隨他多年的老兵老將,至少得死亡超過一半。
楊延宗一向都是走一步看三步的,雖先前戰局占儘優勢,但一旦朝廷站穩腳跟重新拉開防線,他可以肯定地說,接下來絕對不會再有那麼輕而易舉的事情了。
——皇帝駕崩軍心大動的大好戰機,可一不可再的。
而大慶到底是傾一國之力,和楊延宗初立西南西北還是有區彆的,前者如今兵力約五十萬,哪怕調走了十五萬,也有三十來萬,而楊延宗如今麾下兵馬三十餘萬。
固然打下去,楊延宗是有不小的把握,但他同時很清楚,傷亡必會極大極大。
大慶氣數未儘,就算皇帝不怎麼樣,卻有著以徐文凱為首的一乾忠臣良將。他們平時不願意參與黨爭不露頭不顯眼,但一旦兵臨城下,卻能為大慶拋頭顱灑熱血。
接下來的戰事不會這麼容易了,他如今的營中,其實大家都有些過於樂觀了。
楊延宗卻很清醒。
半壁江山,比現在多大約三分之一的領土,卻得用忠心耿耿跟隨他多年將士兵卒的慘重傷亡來換,楊延宗並不願意。
“他們將性命托付於我,我當珍而重之。”
這是他十四歲的時候,第一次以戰功擢升為隊長,一個老將教他的。
這十幾年來,楊延宗從沒忘記過這句話。
而他少年封將,第一次揮劍令向前方衝鋒之時,喊的是:“將士們,你們的父母,即是我的父母;你們的兒女,即是我的兒女,若是汝等陣亡,將由我來照顧!!!”
所以從一開始,他麾下戰亡的兵卒,他都儘能力去撫恤去照顧,一直到今日。
一個普普通通的兵士背後,往往支撐著一個家庭的,他們跟隨他多年,為他賣命,楊延宗道:“我的功業,青史之名,些許先機,不當用將士們的命來換。”
他拉著她一起俯瞰極遠處滔滔津水以及對岸望不見儘頭的朝廷大營,還有底下己方軍容整肅一張張或似曾相識或陌生的中青少麵龐。
河風凜冽,他鮮紅帥氅獵獵而飛,一線陽光瀉下,落在他深邃筆挺的麵容上。
蘇瓷一眨不眨看著他,她好像到了今日,才真正認識他。
這個男人。
楊延宗側頭,她目不轉睛的,他收斂思緒,回頭看她,笑了下:“是不是有些好笑?”
都說成大事者不拘小節,是不是覺得他迂腐了?
“不。”
蘇瓷搖頭,瞪了他一眼:“才不是呢!”
少曲解我好不好?
橫了他一眼,之後,蘇瓷收斂嗔怒,神色認真起來:“你很好,真的很好。”
她仰看這個男人,她此刻覺得,他似是比從前任何時候都要高大英俊。
她輕聲說:“此乃漢民百姓之幸。”
“全軍將士之幸。”
“我之幸也。”
沒有任何人,比蘇瓷更清楚,撫恤扶養多年來的傷殘兵卒及陣亡兵士困難遺眷是一筆多麼龐大的支出,可即便舊日再艱難的時候,楊延宗也從來沒有減省過這方麵的開支,他寧願自己冒風險去開源,也從未推卸過。
蘇瓷突然想起一句話,位置越高,責任越大。
楊延宗當得起這句話。
他或許不是個好人,有不少讓人詬病的地方,但他絕對稱得上雄主,蘇瓷完全能相信,他日後能護一方民。
他以堅實的臂膀,為他身後的人撐起一片天。
包括她,包括孩子,包括父弟,和麾下所有將士,以及將來他治下的黎民。
這樣的一個男人,優秀精彩得讓人移不開目光。
蘇瓷其實一直都知道他很有責任心,但從來沒有今日這麼清晰過,這一刻,她由衷地讚歎,欣賞他。
他真的太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