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貴在將軍府裡頭伺-候, 已經有段時日了。
他是中原地區的窮人家出身,當時胡人一直打到京城, 家裡頭老老小小都沒了, 就剩他一個孤零零的人, 沒法子來了京城找條活路。他沒那麼多心眼子,就是力氣大, 會乾活;當初管家從一溜人裡頭挑中他, 也就看上他這一點。
話不多好,將軍不喜歡話多的。
人又忠厚老實, 沒什麼脾氣,說讓乾什麼乾什麼。
憑著這點, 富貴升的很快,沒多久就被調去當將軍貼身伺-候的小廝。他原本擔憂自己做不好, 後頭漸漸發現其實也沒多少要做的——穿衣, 用餐,沐浴,休憩,將軍都關上門自己來。他也就每天送送洗澡水送送飯, 喊其他小廝備個車。
依照管事兒的李管家說,之前可不是這樣的。之前這府裡頭,光是暗衛都有一十二個, 整日裡守著將軍,不離半步。
可也不知為什麼,突然之間, 將軍就把其他人都打發走了。沒給什麼理由,一人發了五十兩銀子,府裡頭上上下下被換了個完全,暗衛也沒了,就剩下李管家一個還在這兒當主事的。
再之後,在一天夜裡,將軍忽然叫了車馬。
他再回來時,懷裡頭披了件雪青的鬥篷。那鬥篷把人蓋的很完全,他們看不清裡頭人究竟長什麼模樣,隻從衣擺那兒看見了一雙垂出來的穿著錦履的腳尖。細細的,但不像是女子裹了足的腳。
翌日,將軍吩咐下人:“以後送飯都送兩份。”
他們就知道,這是金屋裡藏了嬌。
說真的,藏嬌沒什麼稀奇。將軍早已過了加冠之年,這歲數的朝廷官員,誰家沒有四五房小妾?軟玉溫香,都是常見事。
隻將軍府裡空蕩蕩,彆說是軟玉,連半個女子影兒都難找著。
李管家每每想起,不禁憂心。
他是個忠仆,憂的不隻是將軍無後,更擔憂他就這麼清清冷冷一個人過下去,府裡頭沒半點人氣兒。
原本還是有點的。隻可惜在那人沒了之後……
他微微歎口氣,又咳了聲,催促著富貴趕緊去送飯。
“彆誤了將軍用早飯的時辰。”
富貴答應了聲,把餐盒提起來,早有其他人撩開了簾子。他到了門前,提高了些聲音,道:“將軍。”
裡頭響起了瑟瑟的聲響,像是帷幔拉起。隨後才是將軍淡淡的聲音:“進來。”
富貴畢恭畢敬推開了門。
將軍素來不喜富貴,房裡雪洞一般,沒什麼過多裝飾。隻有一處立著的百寶架,上頭擺著滿滿當當各種萬物,金銀器皿,珠玉寶光,耀的人眼花。富貴把餐盒放在桌上,又將盒蓋掀開,道:“昨日將軍說要食魚,今兒廚房特意做了來——”
魚是清蒸的,基本沒加什麼調料,就灑了點鹽。將軍不知何時從床上起的身,這會兒正拿銅盆子裡頭的濕布巾擦著手,略瞧了一眼,“好。”
這便沒話了。
富貴將盤子一一擺上,提著餐盒又退出去。他餘光瞥了眼那帷幔,層層疊疊的雪青色,罩的幾乎看不清裡頭,隻能隱隱約約辨出個人影。
很纖瘦。
富貴退至門外,聽見裡頭將軍的聲音,遠比平日對著他們說話溫存:“吃不得辣。你身子骨還沒好,略嘗點魚肉都算讓你開了腥了,如何還得寸進尺?莫氣……”
……
剩下的話音漸漸含糊,富貴聽不清了。
他隻在心中想,原來這被藏著的嬌身子還不好。
這也奇了。
既然身子不好,將軍怎麼從不找名醫過來看呢?
富貴覺得這十分說不通。民間都知道將軍顧黎的名號,將他當神明一般敬畏著,家家都有他的雕像。顧黎的身世其實不詳,隻知其母是苗疆一族的聖女,聞聽有號令百獸、馭策眾鬼之能,後生出顧黎,簡直是天降戰神,正正對應了天上一顆破軍星。
顧黎成人之時,正趕上胡人入侵,一路長驅直入,連破十四城打到了京城門口。天子聞風喪膽,意欲南下而逃,正好遇著顧黎接過兵符,揮鞭反擊,一口氣將胡人打回了老巢,自此不敢踏入邊疆半步。
直至如今,每每聽見其名號,胡人仍聞風喪膽。因此有個封號,叫神兵將軍。
一戰成名。
天子寶座又坐穩了,親自封顧黎做了大將軍,為其修了將軍府。門前兩獅,府院恢弘,正配得上神兵將軍的赫赫威名。
甚至連上朝也免了他的,任由他去。顧黎想上朝便去,不想上朝便自在府中。
以此地位而言,從太醫院裡頭尋個醫術高明的太醫,其實算不得什麼難事。不過是將軍一句話的功夫。
可富貴還從沒在府裡頭瞧見過太醫。他心裡納罕,既然病了,為什麼不去瞧大夫呢?
他藏不住事,忍不住和李管家道:“李叔,要我說,還是讓將軍找個好大夫——”
李管家問:“怎麼?將軍病了?”
“不是,”富貴憨憨解釋,“是那位。我聽見將軍說話了,那位好像是有病……”
一句話沒完,管家忡然變色。
“富貴!”他壓低了音厲聲說,“你膽子大了,命不要了是不是?——誰給你的熊心豹子膽,去聽主子說話?”
富貴忙解釋:“我就是不小心聽見——”
“不小心聽見也不成!”管家眉頭緊蹙著,瞧見他又愣又冤枉的模樣,終於拉了他一把,與他低低道,“你傻了不成?將軍護的那麼緊,看都不讓人看,他想怎麼照顧人,還用得著你說?——管好你的眼睛嘴,沾上那位,當心將軍扒了你的皮!”
他這架勢,把富貴嚇著了。隨後連連點頭,再不敢吭聲。
他把將軍看做救命恩人。將軍打退了胡人,為他一家老小報了仇。
富貴不會做抵觸恩人的事。
他在那之後老實了幾個月,管家一直盯著他,瞧見他把想法打消了,這才放下心來,仍舊叫他像之前那樣去伺-候。忽的有一天,將軍被急召進宮,走前隻來得及吩咐管家,將昨天說要吃的素圓子送進去,還有荷葉竹筍湯。
這活還是富貴的,他在晚上小心翼翼敲響了門,屏息把盤子擺在了桌上。
“這是給……給您的。”
富貴連另一個主子到底是男是女也不知曉,憋足了勁兒隻能冒出來這麼一句,隨後一彎腰,就要退出去。偏偏這時候,有什麼東西沒拿穩,咕嚕嚕從層層疊疊的帷帳裡頭滾出來,裡頭的人也急了,哎了一聲,掀開簾子伸手去夠那白玉球——
帳幔被一隻蒼白的手拉起,富貴瞪大了眼,第一次瞧見這幔子後頭的真容。
是個小公子。
年歲並不大,臉相當白——不是正常人的那種白,興許是由於常年不見天日,泛著種死白。但他生的相當好看,富貴見過不少公子了,還頭一次見生的這樣清秀的,整個人細弱的像是池子邊上一枝花枝,沾了水,盈盈的。
他淡青色的血管很明顯,驟然瞧見還站在桌子前的富貴,怔了怔,赤足又向被子裡塞了下。
被褥是亮色的,愈發襯著他孱弱。富貴看了,心想:是。這位小公子果然是病了的。
隻是雖病了,美人仍舊是美人。富貴說不出彆的,隻覺得他病的也好看,格外招人疼些。
小公子瞧著他,又低低頭看看地上的白玉球。
“哎……”他輕聲說,“掉了。”
這聲音很輕,讓富貴想起那些老爺身上佩戴著的玉石碰撞時候的聲響。
小公子又道:“你能……幫我撿起來嗎?”
富貴蹲下身,把白玉球還給他。走的近了,他才聞見帳子裡頭一股淡淡的香,像揉碎了的花瓣擰出汁兒來的那種腐爛的香。
小公子伸出雪白的手,把那白玉球捧回來了。他又看看富貴,問:“你是新來的?”
富貴忙垂首,不敢再看,恭敬回答:“來了半年了。”
“半年……”小公子重複了遍,又說,“原來伺-候的宮一呢?”
富貴搖搖頭,表示自己從沒聽過這名字。
“那宮二?盛倫?綠綺?”小公子一口氣報出三四個名字,“都沒聽過?”
富貴又搖頭。小公子向軟枕上一靠,神色有些失落。
“罷了,想必你也不認識那些暗衛。”
富貴咽了口唾沫,小心與他解釋:“公子,府裡頭都換了人。隻有李管家還在,其他人都走了。”
小公子一愣。
“走了……”
“暗衛也走了,”富貴說,“如今府裡,就剩下咱們這些伺-候的了。公子可還有什麼吩咐?”
那皮肉雪白的小公子怔怔看他一會兒,說了句“沒了”,便仍舊在床上臥下。他隻穿了白中衣,帶子鬆鬆的,臥在床榻之上時,腰線被勾勒的異常清晰,在那一處深凹下去。
富貴便把帳子重新放回來,將裡頭這個公子遮上。他心有些砰砰跳,不知自己這樣與公子說了話,會不會引得將軍大怒——
但再一想,也並非是他想說。隻是那白玉球意外掉落,故而才說上兩句。
又不曾說什麼特殊的東西,應當無礙。
這麼想,他就安下心來。
將軍回來時已是深夜,富貴送完了水,獨自回去歇息。已洗過了臉,上了床,忽的又聽見外頭有人敲門,讓他趕緊去院子裡。富貴出門一看,所有下人都在院子中央立著,頭一個是李管家,這會兒臉色漆黑,烏雲罩頂。
將軍站在台階上,外頭的朝服已經脫了,隻鬆鬆披著件錦藍袍。
李管家說:“今日可有人進了內間?”
這話一出,眾人都不吭聲。獨有富貴是逃不過的,硬著頭皮向前幾步,走出眾人,低聲說:“小的送晚飯,去過內間。”
李管家定定瞧他一眼,又厲聲問:“可還有旁人?”
“……”
院子裡靜悄悄的,沒什麼聲響。李管家道:“那便好。要是發現誰再敢私自進去,仔細你的腦袋還能不能在你脖子上頭待著!老實做活,彆動那些腦筋——”
他訓過下人,喊過富貴,“你過來。”
富貴心驚膽戰,跟著往將軍麵前去。
將軍立在階上,居高臨下望著他,神色並不好看。富貴頭一次感覺到來自一個殺過人沐過血的將軍的威懾,簡直像是誰用力捏住了他的脖子,教他喘不過氣來。
“就是他。”管家道,“將軍,就隻有富貴進去過。”
男人目光掃過來,冷的像刀鋒。
他聲音低沉,“你和他說什麼了?”